别人家探亲,都选在过年时候;唯独我,每农历七八月间,便不再是个工人,总在龙岩附近的九龙江畔,是个割稻晒谷的农民了。我当了二十年多的工人,偏忘不了这工夫是双季稻的终场时刻哩。
待到除夕时分,同舍的老陈、老丁,一个去了安徽,一个回了长安。剩下我,就把从厂灶买来的饺子,在煤油炉上煎着,在“丝丝”的响声和腾腾的热气里,对着我那一盆水仙,等着零点的钟声和鞭炮的齐鸣。
水仙是临离龙岩时,妻从江边油黑的污泥里挖了来的,就用江边的水洗了,包一张蓝包袱,叫我带来西安送朋友;妻说:“给老丁,老陈,还有靳主任,让他们多说点好的。”说着,每回都流了眼泪。她盼我调回漳州或者厦门去呢。
每年我总给自己留一头,看着它皮儿白了,根儿也白了,绿叶儿便一片一片抽出来。房间向阳,那水仙儿也长得茁,年年韭菜儿似的,年年总在除夕开第一朵花,从来不曾误期。
我对着这叶儿,闻着幽幽的香气,便闭上了眼睛,任鞭炮怎样地响,自做我的团圆梦去了。梦里,妻把水仙花儿送到我鼻尖儿上,问:“几时回来哩?我天天让你闻这香味儿。”我就醉了。跟人家喝了团圆酒似的。
可几时调回呢?五年前打了报告,我再不曾催过。车间里象我和老陈这样的,有十八九个哩,老靳是容易的,他和我一样住“单身”,自己还调不回南京哩。好在我还有水仙,他老陈啥也没有。
今年却怪。元旦还有三天,水仙花却开了第一朵花。都说今年天暖和。我担心煎饺子那时分难过,便用心往水仙盆儿里洒盐。老丁笑我,要炒水仙肉吃哩!我生气了,不理他。他两个星期回一趟长安,懂么?
可人家准是哄了我,洒了盐的,花儿开得反快了,有一个骨朵儿竟低了头。
正伤心哩,门一推,老靳来了,扔给我一张表。我看了,不信是着真的,问他。
他笑了:“老弟,一个一个地来吧。你先走,和你的水仙团聚去。然后再老陈,然后——”
我抓住他的手。“你呢?”
“我么?”他眼盯着我那盆水仙,“就把她留给我好了。”
不知怎的,对着推到老靳面前的水仙,我竟落泪了。我想到我的妻,她名儿就叫水仙,老靳知道哩,老靳呢?他的妻也叫水仙么?
我不知道,我实实地不曾问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