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安 秋乡
我认识她,是在机房外,晨曦中。该怎样称呼呢?她指指机房里一排排“轰轰”山响的织布机,又理理鬓边缕缕银丝,朗朗地说:“叫老梭子好了。”
我奇怪,她怎么喜欢这样的称呼?细一想,又不禁心为之豁朗,情为之汹涌。
听人说,她是从日本鬼子建厂时招的童工里唯一活到今天的“元老”。皮鞭棍棒下熬出来的人,骨头硬,有志气。解放那阵,为了恢复生产,她一人带十几个徒弟,累得昏倒在织布机前,手里还抓着刚换上线的梭子。领导让她休息,她流着泪说:“当了国家主人,咱不干让谁干!”
上中学来厂里参观时,我看见了她。她腰弯得象张弓,手摸着布面,眼睛一眨不眨,紧紧盯着头发丝似的一经一纬。那举止,象母亲爱抚刚出世的婴儿,象春蚕艰难地牵吐腹内的丝。厂领导告诉我们:她织的白布,简直能把地球包裹起来,使世界变得冰清玉洁;她织的花布,象天上的彩虹,飞亚非拉,把各国人民的心用那明丽的图案,缤纷的色彩凝聚起来。同学们把敬佩的目光投到她身上,她却淡淡一笑:“你们长大了,也会这样做的。”
我进厂,她退休。真遗憾,见不上她了。
然而,这天早晨,一阵“刷拉拉”的声音惊醒了我。推开窗,晨曦中,只见一个矮矮的人影,双手抱着一把比她高得多的大扫帚,一仰一合,“刷拉拉,刷拉拉”,一步一下,一下一声,从东到西,又从西到东。早霞满天时,机房门外的地洁净得映射出五彩的光,好象谁把早霞扯下来,铺在了地上。
我问:“你不是退休了吗?”
“干惯活了,闲下来憋得慌。”她拍打净身上的土,往机房走去。还解嘲似地说:“听听梭子唱歌去。”
唱歌?天呀!我的头快被吵炸了。
“吵?!”她先是一楞,继而爱怜地一笑:“听惯了,觉得它象儿子唱歌一样好听。只要把织布机当亲人,你也爱听的。一天听不到,就急哩!”
她迈着那双“解放脚”,进了机房。好象一个交响演奏者,步入庄严的舞台。我的心忽如织布机一样,“轰轰”颤响:劳动变成一种精神需要,和人的血液一起运转时,人使劳动变得美好,劳动使人变得崇高。不是吗?她是一个飞梭走线的织布工,可又勤劳朴实得如一把梭。梭给了她劳动乐趣,她又用梭为祖国的昨天、今天和明天,织出色彩斑斓、千姿百态的霞。这是劳动在做了国家主人的中国工人身上表现出的特殊能动性。
我把这梭嵌进心里,便觉心头沉甸甸的
特别有份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