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升旭
大概只有七八岁吧,因为他对他那只假眼珠不觉得感伤,洗的时候,还从缸子里捞出来,放到嘴里吮一吮。光光的,绵绵的,使他想起妈妈的乳头,玻璃纽扣,从指缝里逃走的小鱼……怪有意思的。
他想咳嗽。这是一刹那间的声。一股气流从喉咙里涌出,他努力绷紧腭间肌往里收,可就在回气的当儿,“咕嘟”,那“怪有意思的”溜进了喉咙眼,比小鱼还快。
“爷爷!”他喊。胀红着脸。呜噜呜噜的,很不清晰。爷爷冲进来,看了看刷牙缸,明白了。一碗油,灌到孩子嘴里。
跑。爷爷拉着孙儿,大步小步的。好在离医院并不远。
一路上,孙儿先喊心口疼,后喊肚子疼。
好不容易赶到医院。又好不容易挤到急诊挂号室窗前。他把钱递过去,气喘吁吁:“挂个急诊!”对方递给他一个体温计。“不烧。”他说。“那挂什么急诊?”一个女高音,叱咤地。他想解释一下,对方已经在喊:“下一个!”后边的人应声把他挤在一边。有人劝他:“那边人也不多。”
那边,指普通挂号室。人的确不多。他又往前挤。几个硬硬的肘拐子把他碰回来。他只好跺着脚,在队尾等。
人的确不多,可是好象只在原地不动。怎么回事?他伸长脖子往里看,没有人。正在这时,一个穿白褂子的长发披肩的姑娘,抱一大堆毛线,推开了房边的偏门。
人群开始动了。好!那位大概就是挂号的,大概坐到了座位上。……轮到他了,他急忙把钱递进去:“挂……”对方却好象比他还老还聋。因为她又和身后的一个漂亮的小伙说话了,不答理他。忽然,听那姑娘说:“死鬼!”老汉吃了一惊。咳!跟他没关系。“哪一科?”这回是跟他说,冲冲地。“挂……”是啊,挂那一科呢?他一时说不上来。“哪不舒服?”声色俱厉。“胃,不……肚子。”“内科”。找的钱、病历、号头,啪一下摔了出来。老汉还想说什么,对方却不耐烦地打住了他:“好了好了,别罗嗦!”拿了号头往出走,背后传来了一声“烦人!”他仿佛看到那双翻动的眼睛。
他拉着孙儿往内科诊断室跑。又是排队、等着叫号。不知道过了多少时辰,孩子已疼得头上冒冷汗,才轮到他们。
“哪儿不舒服?”他刚想代孩子说:“肚子。”孩子却掰了掰屁股:“这儿。”“肛门?……挂痔漏科去!”“大夫!”老汉叫到。“去吧去吧!”那位年轻大夫不等他说完,只把他往外推。不过没说“烦人”。
老汉只好又去换了痔漏科号。他心里有怀疑,但相信大夫。
痔漏科只准患者一人进。这儿是位高个子老大夫,叫孩子脱了裤子,趴下,但半晌不吭声。他两眼直直地盯着孩子的肛门,一只手慢慢伸向自己的白大褂口袋,摸出了一付眼镜。他带上了镜子,弯下腰,凑近了看,脸上时表情既复杂,又庄重,还有点严肃紧张,如临大敌。看着,看着,满脸的皱纹都抖起来,头上冒出了汗珠。
这里是一只眼睛,正炯炯有神地瞪着他。
天哪!他的脑子里正在飞速地旋转,凭他几十年的经验和他学过的所有理论,集中全付精力思索着、判断着这里的神经结构网:它如何传入大脑?
他犹犹豫豫地伸出两个手指,放在那只“眼睛”前:“几?”
“二!”孩子脆生生地回答。
老大夫吓了一跳,浑身一抖。果真是只眼睛!
原来,孩子撅着屁股,那只好眼从胯下望过去,分明看见了那两根手指。
老大夫不知道。他冲出屋子,喊孩子的家长,想询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老爷爷没好气地说:“你去问问你们那些护士、大夫吧!”
大夫回到屋里,见孩子还趴在那里,那只“眼睛”好象也在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林积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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