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告文学）
张敏
深深戳进他大腿里的，不是竹签，也不是铁钉。这是两根有成年人小拇指那么粗的钢筋，钢筋的尖上，有例钩，扎进去拔不出来。
我们不能责备敌人的魔鬼心肠。战争嘛，怎么残酷怎么来。这种钢筋，从钢铁厂出来，原本是去支撑高楼大厦的。敌人把它截成一尺多长，打磨成锋利的尖，倒着的钩，装在木板上，埋在防步壕里。
如果这道防步壕在越南的国境以内，那这些带倒钩的钢筋，是可爱的，是守卫疆土的忠实士兵；但是，越南人把它埋在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国土上，这些锈迹斑斑的家伙，每一根都是丑恶的，丑恶得如同它们主人的嘴脸一样！
一九八四年四月二十八日早晨，为了收复我国神圣的领上，吴东海利用敌人机枪扫射的间隙，一点一点地朝前爬行。乱石、草丛，他看见前边有一条楞坎，突然跃起身子，子弹还没来得及射中他，他便滚了下去。
这是一道宽三米、深四米的防步兵壕。他带着尘土，带着疾风，从四米高的塄坎上滚了下来……他尖叫了一声，是那种男子汉低沉的尖叫声，一种让心脏都猛然收缩的巨疼，一种在刹时便冷汗淋淋的巨疼，他昏去了。几秒钟之后，他醒了过来，他知道他碰上了什么东西。他咬着牙，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左边大腿上从腐朽的木板上带出了两根钢筋！扎进去那么深，二十一岁的小伙子，大腿有多么粗，那东西就扎进去有多么深，有一根已经刺通了。
这是什么时候？我军强人的炮火急袭刚停，惊魂未定的越军从各个角落里纷纷钻了出来，凭借着苦心经营的工事，居高临下，拼命地用各种武器阻挡着-我冲击部队。吴东海是冲在最前面的几个战士之一。他已经到了敌前沿，他的一支冲锋枪就可以建立起一个强大的火力点，只要冲锋枪一响，把敌火力吸过来，冲击部队该要减少多少伤亡！
他心急如焚，咬紧牙关伸手去拔。不是垂直方向，如何能拔掉这两根深深扎进血肉之中的钢钎？颜色铁青的脸上，立刻滚下黄豆大小的汗珠。正在这时，七班战士邓成发也冲进壕里了。吴东海一扭身子，对邓成发说：
“快！快把这东西给我拔下来！”
邓成发吓了一跳，九班副的大腿上，怎么长出了两恨钢钎？但他立刻就明白了。他大背了冲锋枪，伸出了手，手抖了起来。战场上的战士，对敌人，敢于把刺刀对准敌人的胸口，从前心戳到后心。但，他面前，是他的战友呵，是他尊敬的九班副吴东海呀，我怎么下得了手？
“快呀！等什么？”是东海燥了。
拔！他抓住那钢钎吃力地往出拨！那钢钎象生了根一般，动也不动，倒是把他闪到了吴东海背上。
头顶上人影一闪，吴东海看见那是班长冲了过去。他是担负开辟道路的，这会儿，竟停在这了。他急切地说：
“拔呀，能扎进去就能拔出来！快拔！”
是呀，能扎进去就能拔出来。可这东西有倒钩，如果很好拔，敌人打倒钩干什么？邓成发心里明白，他又不忍心让吴东海也明白这个道理。吴东海说着，便弯下腰来，往前躬着身体，就象让战友为他搓背那样，并且抠住了壕壁上的一块石头。
吴东海这一躬身子，那两根钢钎象插在西瓜上的两把匕首一样凸了出来。多结实的大腿呵，参军一年多来，吴东海在这个七九年对越自卫还击作战中全连荣立集体三等功的英雄部队里，就凭这条大腿，训练中处处走在前边，成了熟练掌握手中武器和各项单兵技术的技术尖子，不到一年就被提升为副班张；就凭这条大腿，在为兄弟连队攻打662.6 主峰扫除障碍中，他一马当先，一直冲在前边为部队开辟通路。这时候，大腿上扎进了这两根钢钎，使他无法再跑了。
“快呀，楞什么？”
“拔，我拔！”
邓成发只说不动手。他是在想，这东西该由医生去拔，他们有办法，有麻药。那样，九班副会不会少点痛苦？吴东海又一次回过头来，邓成发心里想什么，他一眼就看出来了。能等吗？等卧在这里，等着担架抬下去吗？他想起他写给父母信上的一句话：
如果我在战斗中牺牲了，你们不要为我难过，应该感到光荣和自豪……
早就抱定牺牲的决心，死都不怕，能怕这两根钢钎吗？他对邓成发笑了。虽然那笑容是强装的，是用痛苦的肌肉挤出来的，但这笑容表示了他坦然的心情。他笑着说：
“别担心，咱们俩一齐用劲，我受得了，快拔吧！”
拔！邓成发从吴东海的笑容里，触到一种力度，一种气质，一种超过钢铁一样的意志。
邓成发咬着牙，狠着心，用脚蹬住他的臀部，闭住了双眼。
“一、二、三！”
两个小伙子，两种不同方向的力，那钢钎拔出来了。钢筋做成的倒刺钩，从吴东海的大腿里拉出来两块鸡蛋般大的血淋淋的肉！两股殷红的鲜血，象从闸门里涌出来的激流一样，随即喷了出来。
吴东海顿时头晕目眩，差点栽例，他伏在壕壁上，让坚硬的石头支撑起他沉重的身体。
这是何等悲壮的场面，邓成发的心象刀绞样的疼痛。他一把扶住吴东海，感到他身上的每一块肌肉都在颤抖。他想问一句痛不痛？话没出口，就感到了自己的愚蠢，能不痛吗？
他斜扳着吴东海的肩膀，想让吴东海躺下来休息一下。吴东海猛一回头，是一双血红血红的眼睛。他感激地望了一眼邓成发，吃力地说：“谢谢你！快扶我上去！”
他突然变成了另一个人，提起冲锋枪就往壕沿上爬。邓成发用肩膀去顶他的大腿，血流了他一脖子。壕太深了，吴东海摔了下来，爬起来再上，又摔下来了。这时，三排长史晓阳正好冲到壕边，看见了吴东海，把枪托伸进壕内，吴东海用足了劲，拉着枪托爬了上来。
火箭筒手石祝海看见吴东海穿了一条血裤子，鲜血浸红的裤腿上，血还在往他的绑腿和解放鞋上流，便含着眼泪说：“副班长，我给你包扎一下！”
吴东海感激地回答说：“现在不是包的时候！打敌人要紧！”
吴东海转眼见史排长正朝前冲击，便大步跟了上去。他每跑一步，脚下便留下一片褐色的血痕。他前边的史排长，在击毙两名越军之后，被暗藏在壕沟的越军击中了。史排长的壮烈牺牲，激起了他复仇的怒火，他象—只受伤的狮子，高喊着，直向敌阵扑去。
战果是辉煌的，他甩出去了一颗手榴弹，又用冲锋枪横扫残敌，在击毙五名越军之后，他头部和胸部中弹，倒进堑壕里壮烈牺牲了。
在北方，在几千公里以外的河北省定县，这时候，麦苗正在返青，满眼都是一片葱郁的绿色；在吴东海出生的村庄里，槐花开了，一串一串的，散发着浓郁的芬芳……
感谢你，古老的大地，你为中华民族养育了这样好的儿女。让一切敌人发抖吧！过去我们有黄继光，今天，我们又有了吴东海这样年轻的一代——他们都是用钢铁铸成的，大写的人呵！1984、10、20于云南老山前线
（题图 插图 张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