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广芩
内藤和医生给我打来电话,说上海人民艺术剧院要来日本演出根据巴金先生的《家》改编的话剧。她约我去看,并且说已经定好了九月十二号的票,是第二排正中间的位子。
离演出还有二十多天,善于未雨绸缪的日本人,怕临时买不到票,在剧团尚未行动之前,便把票拿到了手。每张票六千日元,合人民币近八十元,价钱真够可以的,就这也要提前预定。
一进九月,东京的新宿、日比谷、银座以及各大小车站便贴出了印有《家》的红底白字大海报。每每经过,常见有日本人站在那下面,对海报上那些长袍马褂的剧中人指指点点——人们在期待着剧团的到来。作为中国人,我心更切,盼望中又有—丝不安。《家》是以情动人的戏,不比京剧《三岔口》,不比舞剧《丝路花雨》,它靠的是语言的功夫,来打动影响观众。演出能否达到理想的效果?它深刻博大的内涵能否为日本人接受、理解?我不免对即将到来的上海人艺担了一层心。九月十二日,到了看演出的日子,我陪内藤早早地进入了剧场。每个人的椅子背上都挂着一个耳机,剧场后面,专门有几位日本男女演员为剧中的角色配音。 戏开始了,响起了中国特有的、熟悉又亲切的吹打乐声,一乘娶亲的花轿在观众中迤逦穿行。大红的轿子在灯光的照映下象一团燃着的火,穿红衣的轿夫唱歌似地吆喝着,喜娘挥着手帕前后招呼:“慢着!慢着点呀!”观众们兴奋了,“花嫁!中国的花嫁(新娘)!”不少人鼓掌,也有的站起来转着身看花轿,一反东京剧场秩序井然的习惯。
“多年不见了哟,跟日本的轿子差不多。”内藤说,“你们的轿是红的,日本是白的……”戏一开始就抓住了观众。
舞台布景优美精致,古色古香的中国庭园,五光十色的服装道具,这一切在日本人的眼中既熟悉又新奇。三月开始的,正在筑波万国博览会上展出的一套中国家具,吸引了成千上万的日本人,致使中国馆成了整个展览会最红火的场所之一。如今,在眼前的舞台上,不但有中国的家具、中国的房屋建筑,还有许许多多穿着古老服装,说着中国话的中国人,真可谓一饱眼福啊!
“洞房”那一场,觉新与瑞珏伫立在如水的月光下,窗外是淡淡的花,蒙蒙的雾,传来声声布谷的啼鸣,整个舞台,俨然是一幅日本名画家东山魁夷笔下的《花月图》。静的,朦胧的,和谐的美,引得观众席中发出声声赞叹。
尽管读过巴金的《家》,这次看戏仍有一种说不出的新鲜感。剧本的改编是成功的,无可挑剔,演员们的演技也是一流的,炉火纯青。
演到梅与觉新分别的时候,隐约听到有人在抽泣,声音来自我的右邻——一位金发碧眼的男人,他在用手帕抹眼泪。到底是西洋人哪,竟毫不掩饰感情,想笑便笑,想哭便哭,哪怕是在大庭广众之中。日本人则又不同了,我看看左面的内藤,脸色阴郁,不见半丝泪光。
剧情扣住了人们的心弦,剧场内很静,演员的台词清晰地传到观众耳边。夜色中,代表新的,觉醒了一代的觉慧,勇敢地冲进了茫茫的暴风雪……”全场暴发出热烈的掌声。金发者伸直了胳膊使劲儿地拍着手,连头上的耳机也忘了摘。
演员们谢幕三次,观众们仍不满足。不少人走出剧场,还在用手帕抹眼睛。
“我全都看懂了,也全能理解……”内藤反复地对我说,“演得真好!真好!”
中国的话剧《家》在日本赢得了观众,中日两国人民,通过《家》,在思想感情上进一步得到交流,愿中日友谊之花盛开。
(题图 许志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