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豹隐
继《绿化树》问世后,张贤亮推出了他的系列小说《唯物论者启示录》的第二篇《男人的一半是女人》。如果说,《绿化树》中作者以粗犷的现实主义笔力着力为读者勾勒出一幅特定时代特定环境中残酷的饥饿情景,从而引起人们联翩思考的话,那么《男人的一半是女人》则以更为细腻的艺术描绘,烛照出在那扭曲时代畸形环境下所构筑起的性的荒漠中燃点着的那性爱的篝火,在斑驳陆离、纷沓繁乱的人生色彩中,找到了三原色,从而踏实牢固地落脚在现实主义的基点上来认识人的尊严,创造人的价值。什么时候文学都是要写情感的。《男人的一半是女人》以它那丰赡浑厚的社会内容闯入我们的眼帘,引起了人们的关注和思索。
“有一个在外面打扫厕所的医生,进了劳改队倒当上了内科主治大夫,啊,在这个混乱的年代里,劳改队是天堂。”无须过多引证小说的内容了,仅这短短的一小段话,就足以维妙维肖地体现时代背景的古怪滑稽。在那个非凡的年代里,极左的狂飙撕卷了人之所以为人的衣衫,人的基本属性被阉割,人的本质受到催残和戕害。章永磷就是在这种特殊时期的特殊环境下生活的,因之就免不了背上独特的烙印。为了充分揭示章永璘性格中的个性色彩,作者以那特定时期的特定环境为经,以他受过教育而又是老资格的劳改犯二者融合而产生的个性为纬,大胆地选择“性意识”这一人类最基本的属性为突破口,经纬交错,编织出一幅活脱出章永璘性格底蕴的画面,进而透过章永璘折射出畸形时代的奇形怪貌。面对黄香久赤裸裸的肉体,章永璘踉踉跄跄地逃开了。这可以理解为在特定情境下,尽管处于性饥渴状态下的异性初次相遇会激起强烈的性冲动,但人用理智仍然能够强行加以克制。然而,当章永璘与黄香久结合后,无论懂得性生活的黄香久如何爱抚引诱,章永璘却不是口渴便是头痛,硬是激发不了性的机能。这就决非仅仅用“憋来憋去,时间长了,这种能力就失去了”所能简单地解释,而是必须从更广更深的意义上去探索。章永璘所处的那严酷的社会现实必定对他产生长期的、巨大的、多方面的压抑。这种压抑无情地诋毁着他的人格(而人格恰恰是知识分子视之如生命的东西),蹂躏着他的心灵,正是这种铺天盖地的压抑导致他在性生活上成为“半个人”、“废人”。这种人的生儿育女的基本能力的丧失,无疑意味着人性的丧失,甚至是动物性的湮灭。连人生命中最起码的需求,从生物学意义上讲的“性”都被扭曲得变形,这种对那个年代的评击,对造作那个年代的控诉应该说是非常深刻的。
作为人,绝不能满足于仅有的肉与肉的接触。章永璘那一次性灵的恢复,增强了他要做生活强者的信心和进取心。在“性”上做一个真正的男人,绝非是他追求的终极目标,这就决定了他最终同黄香久的离异.黄香久对章永璘有一个从性需要到挚爱的过程,否认黄香久后来对章永璘的情爱是不公平的。但是,这阻挡不了章永璘最后的走出和与她的离异。因为他那样做才符合生活的逻辑和人物性格发展的逻辑,这种离异的必然性是无可訾议的。当然,作为一种多层次全方位的性格,章永璘的灵魂决不是一个能让人一下子洞悉的水晶体,他处于理智与情感不断交锋所引起的搔动、烦忧和苦闷之中,他的肉体内“魔障”的潜流在激荡着默忍羞辱和妒嫉之情的双向螺旋运动。他时而对提着他命运的党支部书记曹学义侵袭自己的领地连“跪着反抗”的勇气也没有,时而又紧紧抓住黄香久“不贞”的把柄,极尽尖刻地嘲笑。表现章永璘这种复杂乃至混乱的性格,是增强人物立体感和可信度的需要,是现实主义的深化。应当指出的是,作者描绘这种复杂性格时,对章永璘过于偏爱了,情不自禁地对他性格中的各种因素均予以鼓吹或辩护,力图在读者眼里造就一个“总是有理”的完美形象,其结果倒恰恰相反,不仅拔高不了章永璘,反而使他的心态显得扭曲,多少给人以伪君子之感。这是作品的不足和败笔所在。
正如指出作品的主人公性格表现中有偏颇之处而不能否定人物形象的总体力度一样,《男人的一半是女人》中豁露出关于性的描写(描写的得失自然需要专门评述),也不能轻率地将作品划归于“性泛滥”的产物而全盘否定。这层道理,也是显而易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