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告文学)
丰光
第一次认识他,几乎在十年前了。那天我急着上班,又要汇款,拿着一百元钱,匆匆赶到邮电所,当几乎一切手续都要办妥时,柜台后那人却朝我一笑,道:“交一元钱。”
真糟。我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只记得汇款,却忘了带汇费。“对不起,师傅。我回去取,马上就来。”我有点儿手忙脚乱。
“不要急。你在南关住吧?我给你垫上,先把钱汇了。”柜台后那人又一笑,那张黑黑的、典型关中人的脸,堆起皱纹,还显出些许幽默。
于是我们认识了。他叫陆鹏飞,是南关邮电所里外全拿、独一无二的营业员。
南关正街老住户,不知陆鹏飞者,不多。陆师傅某日没上班,可以成为那里的当日新闻。“咱陆师病了。”听到这话,谁路过邮电所,都要往里勾勾头,以证实这不是以讹传讹。
八六年春节,老陆患重感冒,三十四年来第一次休病假,一星期没上班。到上班那天,他刚打开门,还没坐定,营业室就拥进二十多人,大伙儿问长问短,七嘴八舌,好像人家刚从月球上回来。
这也难怪,在南关邮电所,他已经整整干了十年。熟人熟路,到了南关,就像到了家。可是一九七六年冬,陆鹏飞刚来南关上任第一天,就尝到了苦头。一个人坐进那冰冷的小西屋,如同坐禁闭。人有七情六欲,想上厕所,就得锁门。来回一趟,紧跑,也要七、八分钟。等他回来,门口偏偏就等了三个人。一个问:“上班时间怎么锁着门?”“对不起,上了个厕所。”他赶紧说好话、开门、卖邮票、称包裹。完了,还是刚才那人,临走又撂了一句:“没见过现在这些营业员,懒驴上磨台,屎尿一齐来。”
陆师傅听了,未免好笑,但他笑不出来。你想想,一天上三趟厕所,要锁三次门;上五趟,就要锁五次。一次七、八分钟,让顾客干等,自己还要挨骂;挨骂事小,我陆鹏飞在顾客眼中成了什么人?这可不行。他于是有了新招:白天不喝水,不喝水就不上厕所,就能保证八小时寸步不离。结果坐营业室如同蹲上甘岭。
“怪事”还有。八〇年的一天,来了位顾客,问道:“卖不卖广播电视报?”答:“不卖。”很正常,这不是他的业务范围。那人就说:“真麻烦,到钟楼去,四分钱一份报纸,还得搭两分钱存车费。”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陆师傅心里一动,想,我为何不能代售?说干就干,他跑到陵园路邮局,取回十份报纸,挂出招牌:代售陕西广播电视报。消息传开,顾客盈门。报纸销量每周递增,从十到一百,从一百到一千,直到一千九百份!
“像这样的收入可有提成?”为这事我特意问过了老陆。
“没有。那时没有,一分钱也不多拿。”
回答这问题的人,目前还住在西安市邮局系统最古老的家属区。一色平房,土坯墙,墙皮剥落。屋瓦上郁郁葱葱,繁衍着一代代的瓦松。屋内阴暗、潮湿,发出陈年老屋特具的霉味儿。陆鹏飞,就坐在八瓦日光灯下,抽着三毛二一盒的“大雁塔”,回答我的问题。
陆鹏飞的额外工作数不胜数。它们是那样琐碎,也许正因为如此,所以能做到这一点才叫人无比敬服。
春节,人人合家团聚,他却拿着最后几份汇款单,几件包裹,一一给住户送上。前年春节,女婿做东,请老丈人喝酒,他竟不辞而别,“为人民服务”去了。半下午回到家中,别人的年酒喝了不少,他肚子却空空。想吃饭,一家人都不理他。“老神经!”女儿气得一跺脚,要哭。整整一年多,女婿不理老丈人。
家里人的误会,还好调解。而顾客的误会,有时一句话能把人噎死。春季,邮电所五点下班。但从八〇年起,陆师傅给自己又有一条规定:“每天多干半小时。因此那天直到五点四十分他还没有关门。就在这时,进来一个人。
“取款。”那人说。
“对不起,下班了,账都结了。”陆师傅指指手里打点停当的邮包说。
“你不是还没走吗?”
“都超过下班时间四十分钟了,你没见我手里攥着锁呢?”
那人抬腕看表,“你是急着去叫汽车把你轧死呀!”
一句话,气得陆师傅一夜没睡。可你是营业员呀!你能跟顾客吵吗?没办法,这事只好忍住。第二天那人又来了,连连向陆师傅道歉,说他戴老婆的表,停了,因此出言不逊,等等。老陆一听,心想,还是忍为好。
从五〇年参加工作至今,风风雨雨,酸咸苦辣,陆鹏飞都是在兢兢业业的工作中走过来的。他没有什么重大贡献,可是却一天也不曾停止过工作。这后者,对于一个国家,一个民族,乃至我们自己,似乎更重要一些吧!况且,一个人如果几十年如一日能把如此众多而平凡的小事做得几近完美,又该多么困难!不信,您也不必身体力行,不妨只在想象中试上一试。
(插图 罗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