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云峰
偌大个渭北高原,好地方有的是,偏偏就这地方奇特。说好吧,它断然称不上山青水秀,山,漠漠的,虽贫瘠,倒也给了十里八乡人以温饱。只是缺水,镇子里的千把户人家围了一眼泉,水就有了油的同样价值。然而,这瘠山瘦水上却出产瓷。宋以来,耀州瓷名扬九州,舍得下苦的故乡人,献艺出力,日子实实在在是滋润了些年月。
走遍渭北高原,八百里秦川,西府陕北,大至红盆罐,小到勺碗碟,哪家能缺了几件陈炉货。那省城里老孙家的羊肉泡,配上陈炉的大夫子老碗才算全了。京城里,人民大会堂陕西厅里摆上了一副陈炉出的餐具;外国洋人来陈炉选购了几回瓷器,曾使得故乡人那瓷瓷的脸上充溢过少有的骄傲之色。这里,最值钱的是瓷。宽敞的砖窑瓦舍里,明光的八仙桌上,中间置一套精巧的茶具,两边一对梅瓶竖立,一对虎视眈眈的彩绘狮子雄居两旁。板案上,依次是花坛、菜罐、青瓷碗,都放在显山露水的人面处,一日三次,拭擦得明铮发光。窑后墙根,是齐刷刷一排长年空着的大缸,下面刷白,上面留黑,傲然列队,毫无愧色地享受着大立柜、芝麻棱桌子的待遇。外地人说陈炉人吃饭从来不刷碗,吃完就扔。那是胡吹罢了。故乡人爱惜瓷器,一件瓷器,往往是婆婆使了传媳妇,媳妇再传媳妇。偶尔不慎打碎一件,还心疼得唠叨好几天呢。她们最懂得它的价值,那一物一件是自己的男人一滴汗水摔八瓣换来的。
这里,最不值钱的亦是瓷。院墙是瓷罐砌的,厕所是瓷罐垒的,经风耐雨,经济实惠,罐罐垒墙墙不倒,构成了瓷镇奇特的景致。在这个瓷的世界里,路是瓷片铺的,山是瓷瓦堆的。连声音也流泻着瓷的韵律。窑场工人检验瓷器的声响,叮叮,叮叮,宛如一曲清丽悠长的木琴独奏。那倾倒废瓷碎片的轰鸣,又如一曲激越、雄沉的交响乐章,伴和着清丽的叮声,整日回荡在瓷镇,撞击着人们记忆的回音壁…
多年在外,逢年过节回家,我总忘不了捎几件瓷货。以至现在家里盆罐碗碟,青一色陈炉货。我是不用搪瓷的,单是那吃饭碗,老碗、蓝线碗、小顶钵样样俱全。妻子常笑我:满脸瓷气,用那玩艺越吃越瓷了。
要说故乡人瓷那不尽然。说故乡人淳厚质朴倒是真的。四里八乡的人来陈炉,走时是不会空手的。送几件瓷货,一来是人情,二来也是个荣耀。陈炉人最不善于在外边闯世事,丢不下瓷器,离不开热土。我二伯在贺龙去陈炉那年跟着出去,刚解放他空着两手回来了。镇上人笑他憨,他淡然一笑:“在家抱泥块子最舒坦,不操心!”所以,这块人杰地灵的地方始终没有出过几个人物。倒是后生可畏,这多年,下一辈在外边嫁娶,生儿育女,漂洋过海闹世事,红红火火。老一辈很不以为然,又鞭长莫及:罢罢罢,叫他娃胡扑腾去。年轻人在外边干得有眉有眼时,他们又自愧莫如:看不出,还是把世事干成了,比老子有出息,自觉更有了几分荣耀。时代浪潮,激荡着这块古老的土地,也叩击着故乡人闭锁的心扉。
(题图 世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