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晓康
她也险些被毁掉。
张嘉光在偶然之中被杨秀兰引见给她的丈夫,压根儿没想到会跌进一个叫她毁誉乃至断送前程的深渊。她是医学教授的女儿,命运把她的青春全部都发配给了内蒙草原,她靠自己苦读回到医学殿堂,一门了心思想在这里找归宿,对男女间事就象误掉了的春天一样不敢去追索,而只想在人生的夏日里摘一颗属于自己的果实。我们社会里这样一群被几乎剥夺了恋婚权力的所谓“老姑娘”,本来已经很不幸了,却还常常要被一些为妻的女人们无端地视为不祥的“觊觎者”,总在病态地怀疑她们有朝一日会扑上来似的。这便使张嘉光们先天地要被牵到“道德法庭”的被告席上。那里原本就是一个事先为她们预备好了的位子。
“五?一六”事件使她魂飞胆裂。她天真地以为医学可以替她说明真相,专门去做了三次妇科检查,以证明自己的清白。殊不知人们宁愿相信楼道上目击者绘声绘色的描述,而决不肯相信一个未嫁女用贞洁做出的担保。对于想致余崇礼于死地的人来说,只要有杨秀兰的指控就够了,张嘉光的声誉是无足轻重的。在“保护妇女合法权益”这面大旗下,同样是女人却有两种待遇,同样有女人在蒙受不白之冤!
张嘉光就这样不明不白地被冤在里头。北医给了她一个行政处分,停止她进实验室工作。后来幸亏钢院韩汝玢老师找上门来为她抱不平,上面才稍作通融,让她继续做实验,但决定毕业不再授予学位。她苦苦奋斗了多年的梦想就这样被那个当初笑吟吟领她去家里的女人断送掉了。
这个女人从此再也不肯放过她了。她已经成为她的猎物,成了她寻衅的目标,成了她向丈夫和社会要挟的筹码。没有她张嘉光,这个女人还有什么闹头呢?张嘉光想到过自杀,以死谢天下,有的是安眠药。
还是热心肠的韩汝玢开导了她,要她坚强起来,为同命运的女人们争口气。她又默默地苦挣下去,咬着牙不肯毁灭自己。后来听说她终于感动了自己的导师,韩汝玢就问她是怎么做的?她说,她的课题是做视网膜研究,没人为她提供实验条件,她就自己满北京城一个个医院磕头作揖讨死婴,用一只小竹篮拎回来作解剖,一连做了五十例,导师出国回来一看她的实验报告,才不再苛责她了。她毕业答辩时,五个学位委员一致通过了,但还是没有得到学位。
不管怎样,她靠韩汝玢的鼓励挣出了那个泥潭,终于暂时还没有被毁掉。
真正被毁掉的,大概还是她自己。
我曾到北医兰院想找杨秀兰谈谈。院党办的同志一听说是来找她的,很反感地说:“又是杨秀兰的事,还有完没完?她早就调到中日友好医院去了。”
后来,我听说杨秀兰正积极要求办理离婚手续,还见到中日友好医院发给钢院的一封函件,函称他们收到余崇礼女儿余谨从上海的来信,说杨秀兰十个月没给她寄生活费,而且连每月七元五角的副食补贴也赖掉。又见到杨秀兰给女儿的一张明信片,要余谨忘掉她这个做母亲的,寥寥几句,一片凄凉。这大概都足以说明她把丈夫送进监狱后,自然也就不想要这个女儿了。一个被“保护妇女儿童权益”的堂皇名义所保护的女人却并不保护她自己的女儿,从这一点也颇可以看出她同时下的许多秦香莲们很不一样,后者常常是为孩子而不肯离婚,真判离多半也要拚命把孩子争过来的——一种天然的母性,即使同丈夫反目,也丝毫不会泯灭的。女人倘若泯灭了这种天性,大概真的是毁灭了。
“得不到他,我就毁了他”,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心理呢?《情爱论》的作者瓦西列夫曾分析过人类的这种奇特情感。他把爱情所表现出来的嫉妒分为两类:作为钟情者的自然情感和作为自私情结的“野蛮情感”。他把后者又称之为“醋意”。他分析了醋意的社会原因和心理原因:“它的根源首先应从下列几方面探索:小市民的教育,把恋爱对象视为私有物的观念,对男人和妇女人格的扭曲认识,有些人性情孤僻,过分敏感等等。有时嫉妒是由于纯粹病原因素引起的,如严重的神经系统障碍、顽固的偏执狂、虐淫狂等等。”
总之,看来我们也得对某些秦香莲作些现代心理学的分析才行,不要老被她们的眼泪牵着鼻子走。秦香莲也在进化,她已经不那么纯朴简单了。古老的封建观念里一旦被掺进去些现代人的精神病菌,那将是十分可怕的。 (二十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