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晓康
许薇死守在她那小商店里再也不愿回家。只有当十一岁的儿子天天中午下课后,来店里伴她吃顿午饭时,仿佛才提醒她,在这个世上她同一个男人还有一种没有摆脱的关系。
十一年了。几乎就在儿子的生命刚刚附着到她身上起,她已经后悔了。可她那时还在待业,还得靠他养着,想做掉孩子又不忍心。她还没有一丝挣脱的力量。三年后她有工作了,到街道服务站缝衣裳,每月二十多块钱。她不再靠他养活了,可她得养孩子了。常常用口罩捂着被打肿的脸去上班,一天也不敢歇,得给儿子交托儿费呀!哗哗地踩着缝纫机,心里老想着路是自己走的,怨谁呢?孩子六岁了,她也忍了六年了,街道办事处没人知道她在家里经常挨打。她同别的男人说句话,他要打她;甚至走在街上别的男人看她一眼,他也要打她。有一回,她到医院去做人流,旁边有医学院来实习的男学生,让他看见了,回家就劈头盖脸一通打;“你干吗当着男人干这个?!”
她忽然有条新路可走了。办事处把一家快要倒闭的商店承包给她。二十四万元的积压货一下子全压到她肩上。她拚命地天南海北跑推销,她觉得劲儿有处使了。她从靠人养活的知青变成女经理了。她从在家同外人说句话就挨打的小媳妇变成到。处同人谈生意的“女强人”了。她把存货全倒腾掉了,她要进新货了。她跟着办事处的一位司机学驾驶。她要买部车来自己开着走新路!
可背后那双眼睛盯得更紧了;“别以为你整天在外面鬼混我不知道。告诉你,以后下班十分钟之内就得给我进家门,晚一分钟你试试!”那天,教她开车的师傅犯了心脏病。她把不省人事的师傅送进医院抢救,代替他家属在手术单上签了字,又在病床边守了一个下午,当中还替他倒了一次尿壶。这下她可犯了大禁,她男人和那师傅的老婆一块儿朝她泼脏水,街道上的老太太们叽叽喳喳戳她的脊梁骨。她懵了,不知道自己犯了哪条王法,办了什么缺德的事,侵犯了谁的权利?她猛然悟到,自己在这个世上活了三十五年,竟从来没有挺起胸膛做过一回人!
她终于向法院提出离婚了。可那桩事偏偏也成了她的罪名。法院判决书上这样写着:“原告与某人来往密切,引起被告不满。鉴于原告在生活作风上对自己缺乏严格要求,影响了夫妻感情,但尚未彻底破裂,因此本院裁定不准离婚。”
她把这张纸叠起来放在兜里,然后平静地等待半年后第二次起诉……。
她已经等了他十几年——作为一个柏拉图式的精神恋爱对象,也作为一个当今最遭舆论和道德谴责的所谓“第三者”。
“第三者”这个说法,概念含混,歧义颇多,但确是在今天这个时代才从生活里概括出来的一种新型社会角色,并恰与那个古老的传统角色陈世美遥相对应,一并被天下具有合法身份的妻子们所切齿痛恨。然而人们在骂它的时候,曾有几人冷静细致、不带偏见地解剖过它在生活里的原型呢?
李彩云与华德昌的这段不解之缘发韧于她那女人的同情之心。那时她正值妙龄,把爱情看得象朝霞一样神秘,却怎么也不理解那个忠厚老实的华德昌为何对婚姻如此苦恼。也许她是去找他探求这奥秘,他却给她讲了一个悲惨的故事;他在家中是独子,爹娘按老规矩要靠儿子的婚姻为他们自己找一个端汤挑水、养老送终的“家里人”,逼他求他娶了亲。结婚三天,他就考上大学了,第一学期的寒假就回家要求离婚,从那以后,他们夫妻之间就再也没同居过。李彩云虽然惊诧不已,但还是规劝他认了这个妻子。她那时并不懂,感情上的隔膜之谜有时比数学难题还费解。
人类的同情心大概是最难泯灭又最容不得曲解的。她在华德昌夫妇之间斡旋,东说说,西劝劝,想把他俩往一块儿捏,婚起诉一次次被驳回,理由竟也是因为她的“插足”。她这才知道,无形之中她已经把华德昌的离婚官司引入了一个是非的泥潭。她愤而离开了这个单位,却又觉得良心上摆脱不了干系。她焦急地观察着事态的发展,无可奈何地眼看着华德昌第六次、第七次起诉都因为她的缘故被驳回。而单位又是处分、又是撤职,还把他弄去看大门。他的大半工资也被直接划给他妻子。华德昌穷困潦倒,心灰意冷,一败涂地。“这一切难道都是因为我吗?”她再也站不住“干岸儿”了,她觉得命运既然非要把他俩逼到一块儿,既然非要说她“插足”,那她就当面锣鼓地站出来,是火是油,同他一道去?吧!
她就这样成了一个时下鲜见的公开的“第三者”。他们俩就这样成了一对没有合法身份但却患难与共的精神恋人。她本来可以去走任何一条比这都会好些的人生道路,但她偏偏只能选择这一条满是荆棘的望不到尽头的泥泞小道。如今三个人都耗尽了年华,他的妻子终于松口同意离婚了,但条件却吓人的苛刻;她要华德昌付十万元的赎金。不知道这女人是如何把人生折旧换算成钱币的,这当中大概包括支付她的青春损失费、伺候公婆劳务费,可能还会有精神折磨赔偿费吧?可怜的华德昌对律师说,他连十块钱都拿不出来,因为他每月只能拿到的收入连嘴都糊不住,还要靠李彩云接济几个钱。而李彩云的接济偏偏又成为铁一般的“插足”事实,使他们永远得不到“道德法庭”的赦免,永远摆脱不了那被法律保护但却早已死亡的婚姻。现实的逻辑就这么冰冷严酷。李彩云自己的话最深刻;“一个苦果三个人吃。”只是不知道他们要吃到何年何月?
夏娃的命运大概不会比陈世美好些。现代派和古典派有异曲同工之妙,也有同病相怜之苦。男人和女人无论谁充当叛逆的角色,今天都会被带到“道德法庭”的被告席上。于是我就有些疑心,这种“法庭”大概原本就是一个很古老很古老的祭坛?
(完 本刊略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