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这一辈子能遇着啥事,谁也说不准。尤其是那年轻人,日子长着呢,可千万别把话说绝咯。
这不,安康县大河镇青蜂村花儿一样的姑娘郭定翠,十七岁那年初中一毕业,参军上了北京。在那大北京城里的部队大机关当女兵,甭提多神气啦,世面也见大了!那年中央有位首长去世,在八宝山开追悼会,要挑几个表现好还得模样儿俊的女兵当服务员,小郭被选上了。嗬!就那么半天工夫,见了多少咱中国有名的人物,怕是县长、专员都没她见得多、看得真切。追悼会一结束,这帮女兵吵吵着非要在火葬场“参观参观”。没见过嘛!谁曾想老师傅把那“工作间”的大门一拉开,姑娘们那叽叽嘎嘎的笑声一下噎在嗓子眼儿里,瞅着那一具具挺直的尸体,一个个吓得小脸刷白,张着的嘴巴都顾不上闭,撒腿就跑,边跑边嚷:“吓死人啦!”
“这辈子再也不进火葬场啦!”
谁想这话说早了。
郭定翠当兵五年,带着“话务标兵”的奖状、“共产党员”的称号复员了。
在家等分配工作,一等就是三年。眼瞅着没啥指望了,她结了婚,有了孩子。爱人也是个复员兵,别看脱了那身海军服,小伙子还是那么帅。八三年开春,也正在小俩口筹划着小日子那当口,县民政局的“面包”开进了他们的小院。乡亲们堵在门口伸着脖子听着、望着、喳喳着。
“就是打一辈子土坷垃也不去火葬场挣那份工资。”
“叫女子去摆弄死人?啧啧……”
甭管咋说,反正郭定翠是答应了。她一咬牙,“组织上信任咱这当过兵的共产党员!”一跺脚,背上铺盖进了殡葬馆,成了安康这地界盘古开天以来的第一个接尸整容的女工。
别说接尸整容,跟其他姑娘家一样,郭定翠见了血就头晕站不稳。八四年安康西站火车撞死了人,死的那位龇牙咧嘴,满脸满身全是血,眼睛还瞪得老大,围观的群众都不敢靠前细看。火葬场去收尸,离现场还老远呢,小郭的腿就不听使唤了,老是登空。一见火葬场来了个姑娘,看热闹的人越聚越多。众目睽睽之下,郭定翠强忍着恶心,硬着头皮把尸首搬上了汽车,她一上车就吐个没完,心肝肺都差点倒了出来。兴许人们都没看见,冲着她还一个劲儿的伸舌头,竖大姆指;“这姑娘胆子可真够大的!”
干她那一行真是得胆子大。就为了练大胆,郭定翠常一个人去打扫停尸间。一个人登上小山包,打开铁栅栏门那把大锁,穿过年久失修的“西药王殿”,独自站在摆放着几百个骨灰盒的“安息室”里,听那汉江哗哗的水声,听那山风吹打枝叶沙沙响……冷不丁“吱儿”一声门响,顿时一身冷汗,胸口压得透不过气来,“那物件”也不知是藏在屋里还是躲在门外,跑你都不知往哪跑……真够疹的!
就这么着,日久天长,还真叫郭定翠把胆量练出来了,看着骨灰盒前一张张遗像,身上不再起鸡皮疙瘩,倒是每每回忆起柱桩往事。
——这张脸真叫人难忘。那是八三年三月郭定翠头一回外出接尸的事。那姑娘因姻缘不顺喝了敌敌畏,尸首用棉被盖着,就停在地上,家里人嚎着喊着哭成一片。小郭虽是跟着两位老师傅坐车去的,可一见那场面,脑袋“嗡”的一声大啦,心咚咚地狂跳不止,敌敌畏的怪味呛得她跟冒金花。尸体接回场,直到晚上丧家才送来要换的衣物。头一回参加操作,手抖个不停,半天都没把衣裳套好,场里领导、死者亲属都盯着她,为她捏着一把汗。郭定翠心里念叨着“别怕,人是死的!”伸手去帮师傅给那死者套上衣,一摸死者的手,妈呀!冰凉!赶紧又丢开了。师傅见了就对她说:“头一回就别干啦,在边上看看吧。”她真想跑开,可是没有,她终于挺住了,干完了,胳膊腿全软了,在场领导也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一那张脸多年青,还带着稚气呢,整齐的留海下边,那对儿水灵灵的大眼睛里,不知藏着多少梦。她才十八岁,高考落榜爹妈数落了几句,小姑娘心里憋气服了毒。“心尖儿”就这么去了,爹妈甭提多难受啦。他们握着郭定翠的手说:“姑娘请你一定多费心,我那女子从小就好美呀!”小郭的鼻子也酸溜溜,她还能说什么呢?她用手,她用心,把那姑娘打扮得漂漂亮亮,她把姑娘最后的微笑,留给了疼她爱她的爹妈,
一他是老专员,他是从老山回来的战士,他是因工牺牲的工人……“他们为祖国,为家乡出过力,流过血,我得让他们都带着美的容貌离去。”多美的心灵啊!五年了,郭定翠亲手送走的五百多死者,都是安祥、微笑着走的。
眼下郭定翠可成了安康的“知名人士”啦。有人夸她那张俊脸儿,有人夸她那双巧手,也有人服她那超人的胆量,更有人赞她那一腔热血。说到归齐是佩服她那个人,从心眼儿到相貌,不然郭定翠在县委表彰先进党员大会上发言时,与会者能听得那样入神?能拍红了巴掌楞觉不出疼来?反正在安康郭定翠是盖了面积啦。怨不得有人私下送她个“震安康”的雅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