唤他文癫,是因他喜好文学到了癫痴的程度。
可惜那文学的红舞鞋,使他苦苦地跳呵、跳呵,直到大汗淋淋筋疲力尽,仍脱不下来。
唉,十五年的寒来暑往,务啥啥成!可他偏偏迷了这玩艺。稿纸写了半米高,终未发表一个铅字,倒得了个“文癫”的尊名。
其实,十多年前,我与他是在一个朋友那儿萍水相识的。谁想仅此一面,竟成了莫逆之交。那时我下乡在渭北高原,虽不常见,但几回城,便与他整日厮守在一起,谈文说艺情甚浓。
他的生活是清苦而淡泊的。每月工资除了买书、买烟外,剩下的只够吃一把菜叶、一把盐的面条了。这种苦行僧的生活,使他本来就矮小的身子显得更加单薄了。
他的创作是艰苦的。整个房间找不出一张桌椅,买来的新书只好堆在床上。八小时外的劳动,只能在一只破旧的红木箱上进行。但他心中的天地是宽阔的,感情是丰富的。每当一篇作品完稿,他不是为作品中的人物潸然泪下,便是义愤填膺拍案叫绝,似乎浑身的每一个细胞都在为文学运动,痴痴地一幅癫狂劲!他先后写出了十多部电影剧本和十多个中短篇小说,六十余万字。可惜这些手稿分投到编辑部后,不是“泥牛入海”,便是铅字退稿。
只有七九年,是他写作生涯中最光辉的一页了。他的话剧剧本《郎才女貌》被厂业余宣传队排演后,竟在市上拿了个鼓励奖。他高兴极了,把我请到宿舍,招待了一顿羊肉面,声称要“大打出手”了!可惜又是流星般地一闪即逝,让人好不喟叹。
也就在那一年,我这个受他耳濡目染几个春秋,又被他的毅力所感动的毛孩子,也开始跃跃欲试,动起笔来了。嗨,谁想呢?当年耕种当年就有了收获。当我拿着报纸给他看时,他为我欢呼,又为自己难过。那神情显得恍惚而苦涩。这之后,我每每发表作品再不敢声张了。
大概是由于我的刺激和他那多难的婚姻吧,他写得更苦了。那年他二十八,和河南原籍的一个农村姑娘相爱了。朋友们说地癫狂了,他却说他喜欢农村姑娘的朴实,他欣赏她手下密密麻麻的鞋底子,视之如他密密麻麻的文稿一样。他们是苦命相怜于是他们结了婚。
这个文癫呵,他想得太天真了。婚后接踵而来的是房子、孩子和票子的问题,这几乎使他绝望,文章自然少作了许多。但他仍未放下笔,如一匹沙海中艰难跋涉的骆驼。
哦,这个文癫呵,十五年艰窘的追求,十五年的痛苦辛酸。执著地追求为什么就不得成功呢?时耶?命耶?是他自己说的“作品太尖涩、太粗糙么”……面对现实,我曾帮其妻劝他:“算了,实在写不出,多干活挣几个奖金吧!”谁知,他竟火了,差点断了多年的情谊。
我不敢再劝了,因为他心中的世界是神圣的。
可前几日,他突然来找我,说把过去的部分稿子烧了,准备按我的话去做,给妻子领个执照做点小生意,安安稳稳地过日子。我本该为此欣慰,心里却涌出一股杂味的忧伤,直使得我彻夜未眠……谁想,第二天一早,他又把我从朦胧中唤醒,说他有个很好的题材,打算写一个中篇。看他那按奈不住内心激动的神情,我真是啼笑皆非。我想,他今生今世是摆脱和超越不了文学的陷井了。
他叫海桑,系延河水泥机械厂的一名普通工人,今年三十五岁,虽早已过了而立之年,但距不惑之年还远,要不,他怎就能这般如痴如醉如癫如狂的苦苦追求呢!
唉,难怪人称“文癫”呢?真癫!
(题图 插图 驰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