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鹏程
记忆中的东西也能抽枝绽芽呢！惆怅抑郁之时，当我厌厌地闭上眼睛，老家庭院里那株桂树便站到了我眼前，用它修长婆娑的枝丫的手臂抚摸我，阑珊地，似不经意，却又融洽无间。相对无言中，那清香余韵便袅然漫上我的心头，—缕情感透明，象空气一样，无声无息，无形无色，在我的灵魂里弥漫……
那是一株虬枝盘折、峻拔沉静的丹桂。每当金秋八月，它便铺洒那馥郁诱人的醇香，使整日劳作的父母和哥哥脸上的疲惫之色消减许多；亲戚家于这时米走动，才进门，总是惊喜冲口而出：“啊！好香！”及至走时，都有点恋恋不舍，望着那桂树说许多赞美的话。最使我动心的，还是妈妈给我讲的那则凄恻动人的故事。那时，妈妈已有我们姊妹四个了，在将刚刚收获的稻子扬净后，我们围住母亲，绕膝而坐，听她给我们讲关于桂花的故事。母亲是一个非常会讲故事的人。那时，我们这个家全靠她—人操持。在童年的记忆中，爸爸是个和蔼而沉默的人，他极少对我们发脾气，但那忧郁的神色却刻刀似地，在我心里镂下了痕迹。那时爸爸患慢性肝炎，家务和田里活就全靠她一人。后来，我才知道爸爸是被打成右派开除回家的。母亲就象一个承负过重的轮轴，整日里不停地转啊，转啊，及至一绥缕白发象雪片一样在她头上纷纷场扬后，她的背佝偻得再也不能伸展，我们这些嗷嗷待贿的乳儿这时刚能够刨食自养，母亲就这样为我们抵御着人世间冷冷热热的侵袭，就向桂树年年把花香奉献给世间所有的生灵一样，把爱给我们，但她自己却被生活过早地压瘪了。
一个仲秋之夜，皓月挂在桂树梢头，那清澈如银的月辉，将母亲的脸映照得非常生动，十分温柔。她看着我们姊妹几个，脸上露出了少有的舒展的笑意，温暖，柔静，明亮。“看着你们都慢慢地长大成人，开始懂事了，我也就放了心，只是小幺”她用手抚摸着我的头，“人还小，有些事理还不明，你们几个要多加照看。”只要你们个个成人，你爸地下有知，也就瞑目了。我哪一天到了头，也就没啥牵挂了。
母亲说得很慢，生怕我们记不住她的话。云很薄，夜空一片银亮。月亮从密密麻麻的桂树枝丫间洒下来，空濛迷荡：漾人心魄。两滴泪水突然从母亲的眼中涌出来，她很快擦掉了它，说：“这个桂树该有上百年了吧。年年开花，年年飘香，人们都才这么喜欢它。做人也是这个理呢，说话做事，多为别人想，不求别人念起，少落点骂名也好。”
那晚，妈妈给我们讲得太多太多。我们都入神地听着：尽管这些话的意思当时并不十分理解，但一字一句，却记的十分清楚？那声音总难忘掉。后来，读了鲁迅先生的文章，“我吃的是草，挤出的是奶，是血。”对母亲的话才觉得言简意深，有了真正的理解。现在，母亲已辞世而去。我们姊妹四个也在祖国的东南西北工作着，很少有暇回老家一趟，看一看那桂树，去年春节，我们回家聚首了。那株丹桂虽巳多年不见，但依然婆娑不见老态。就在它的旁边，一枝嫩绿的枝条竟奇迹般地崛出了，我们很惊奇。临别时，我们在它的旁边照了一张合影，把一份时时惦念的心意留给了它，它也跟随着我们，携一份清香，一缕慰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