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漪
他已经逝整一年了,我总以为还活着。今天,我再次轻轻翻开他去年六月寄来的《曹靖华散文选集》,看那题写于扉页的苍秀的钢笔字,不由得再看一眼台板下他的遗照,这才清楚地意识到,遗物虽在,斯人已逝,禁不住滚出两行清泪来。
我和曹老的相识是很晚很晚的事。小时,读过他翻译的苏联小说《铁流》。近些年陆续又读了他许多直抒心曲的散文,很为那优美而质朴的文笔所感动。但,却从未想到过结识这位我国当代最早介绍苏联文学的翻译大师。1984年,我参加了中原解放军豫西突围和豫鄂陕边区创建的党史征集工作,搜集到芦嵩县曹植甫先生1940年襄助革命的资料,而曹老先生正是靖华同志的父亲。为了资料核实,我专程去北京拜访他。其时,曹老已是八十七岁高龄的老人,因为久病住院,和外界很少接触?知道也确切地址的人着实不多。实在应该感谢在北大深入生活的青年女作家张曼菱,由于她的多方联系,我们才知道了老人的地方。靖华同志得知我是核对乃父历史材料的,立即约见。当我怀着不安的心情踏进北京医院三楼时,白眉皓首的老寿星已在病房门口迎接我了。
世界上有许多很怪的事。经历丰富、学识超群的老作家,竟然丝毫不知道乃父1946年的革命历史,自然不存在什么核对的问题。他像一个虔诚的小学生,静静地听我在讲,不时发出“噢,竟有这样的事”那一类的话儿。大概是我向他讲了一个他十分熟悉的人的十分陌生故事,我们之间的感情很快变得融洽起来。特别是当地得知我也在业余时间搞点文学创作,话题便很快转到他自已的革命历程、特别是革命文学历程上来。他谈他怎样和瞿秋白一起去苏联学习,怎样结识鲁迅先生,怎样在河南开封交结了苏联作家瓦西列夫(王希利)并向他介绍《阿Q正传》,怎样于一九二七年躲过蒋介石的屠刀逃往苏联,怎样翻译著名作家绥拉菲维支的长篇小说《铁流》。特别是当讲到她和夫人到苏联后的第二年生下女儿苏玲,特意指着坐在一边的苏玲同志说:“因为她生在苏联,故起名苏玲。一般人以为是淑字,不对,我最反对那个淑。”说到这里,老人笑了,苏玲笑了,我也不由得笑了。
我们无拘无束地谈着,从曹植甫的协助卢嵩县民主政府到鲁迅给写教泽碑文。我说,为什么要请鲁迅写?他说,他故乡的学子们约定给植甫公立教泽碑,开始是约他写碑文的,他觉得儿了为父亲立传有些不便,这才写信给远在上海的鲁迅先生。谁知只过了大约一星期的时间】,迅翁便带病写好了碑文。说到这里,他笑着向我告诉了两件趣闻。1945年毛主席去重庆和蒋介石谈判,公余访问中苏文化协全,当王炳南同志把他介绍给毛主席时,主席问他是哪里人,他说河南卢氏,毛主席说:“卢氏县有位曹植甫先生,你认得不认得?”他忙说:“曹植甫正是家父,主席何以知道?”主席说:“我是从鲁迅全集里知道的,可惜和他老人家未曾谋面。”稍停,毛主席又问:“你们俩弟兄的俄文底子都很好,要不为什么会同时搞苏联文学翻译”?他一听,就知道是主席搞错了,忙回答,“主席说的那人是曹葆华吧?”毛主席点头:“是的,是的,他是你的弟弟吧?”他说:“我和曹葆华名字相连,而且同都搞苏联文学翻译,可不是兄弟俩,也不是一个地方人,我是河南人,他是四川人,毛主席听到这里,惊讶地说:“噢,要不是你说,我总以为你们是兄弟俩呢?”他们都笑了,笑声中他告诉毛主席,天下之人,无奇不有,他确实有个弟弟,也确实叫曹葆华,和翻译家曹葆华的名字一横一样,只是他的弟弟是文盲,没有进过学堂。听到这桩奇闻,毛主席笑得更响了。
因为话题牵涉到毛主席问候曹植甫先生,又牵涉到鲁迅写的碑文有两个稿子,一个是1934年写的,一个是第二年《细流》杂志发表的,大同小异,第二个稿子是鲁迅的修改稿。这时,他才无限感慨告诉我,第一次教泽碑没有立,是植甫公不同意。1981年后,卢氏各界把各项准备工作都做妥了,不知什么原因中途又搁了浅。我回答他,因为我要继续到卢氏调查植甫公的事迹,借使把这件事问一问。这样,直到夜幕从大楼顶挂下,我们才恋恋不舍地分别。临走,他把他儿子,我驻黎巴嫩武官彭龄写的关于他的散文集《而今百岁正童年》送我,并说这书名是取他一首诗中的句子,为了行文方便,没有按照儿子写父亲那样的用第一人称,而是用第三人称。同时,他还说,出版社要出他的散文集,可惜周期拖得太长,如果将来出版,一定给我送一本。
从此,我便和曹老及其家属通开信了,在信件往还过程中,多数是谈植甫公有关经历问题,同时我也向他提供了不少他故乡的实物照片,比如他的村庄路沟口村的鸟瞰图,他散文中一再写到的门前官井和村外的小河等。后来,由于我查清了植甫公教泽碑搁置的原因,把材料寄到中共河南省委,由于杨析综同志的亲自过问,碑亭很快修起了,我把此过程写成文章在“羊城晚报”发表,之后便把剪报寄给了他,他亦委托苏玲同志给我回了信,说了许多感人肺腑的话。再之后,他的病时好时坏,多数时间都住在北京医院。但从苏玲的信中得知,他的神志却一直清楚,有时还给报刊写一些短文章。知道了这些,我既为他和病魔作斗争的情神所感动,又对他活到老写作到老的韧劲表示由衷的钦佩,他真是一个“为霞尚满天”的百年桑榆呵!
去年五月,报纸上刊登了曹老被苏联列宁格勒大学授予名誉博士称号的消息,我立即去信表示祝贺,信里顺便提及几年前他所说送我散文集的事。不久,即接到厚厚的挂号一件。打开后,果真是他寄的《曹靖华散文集》,及至看了苏玲同志的信,我不禁热泪潸然,苏玲同志说:“最近,家父病情恶化,医院又一次发了病危通知书,但是,在昏迷中时而也清醒一会儿,接到你的信后,我向他念了,他叫我立即把书寄你。但是,他已经不能写字了,那书前的题签,是我扶着他的手写的。”我立即翻开书看,当“××同志存正曹靖华1987年6月”现入眼帘时,我感到虽然是他女儿扶着手写的,那钢笔字仍和书名题字一模一样。这阵儿,我既高兴,又害怕。高兴的是,我有了曹老亲自签名盖章的书。害怕的是,有一日病魔会突然把他拖垮。可是,很快心情又趋明朗,原因是“人民日报”登了他荣获苏联最高苏维埃主席团“各国人民友谊勋章”的消息。当看到授奖仪式在北京医院他的病房举行,苏联驻华大使特罗扬诺夫斯基代表苏联最高苏维埃主席团,将一枚圆形佩有缎带的勋章送到曹老病榻前,我高兴得不知该说啥好,我知道,他是获得这项荣誉的第一位中国人。于是,便立即写信给苏玲,请她代表我向老人表示一个晚辈的祝贺。然而,回信还没有到,晴天一声雷,广播里传来曹老于1987年9月8日病逝的消息,虽然我难过得哭了起来,但接着又破涕为笑。是呀,人活一世,终有一死,九十高龄而仙逝,也算是数得着的老寿星,我还难过什么呀?
岁月似流,曹老辞世匆匆已及一载。这一年,一旦工作稍闲,我总要轻轻翻开曹老寄来的书。我一遍又一遍的读着,好像是在听他讲过去的故事。我明知道他早已仙逝,但总觉得他还活着。呵,呵,原来是他的道德和人格永远不死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