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瑜
这是一个关于龙的故事。
1988年10月9日下午3时。
北京先农坛体育场
先农坛这块地方，历来就与农业生产有着高层次的联系。在明清两代，每逢仲春亥日，皇帝便来此祭先农神，然后在观耕台前耤田躬耕，借以劝天下人重视农桑。也许是出于此故，共和国有史以来的首届农民运动会在这里举行开幕式，题为“金龙腾飞”的大型花会，便是今天开幕式上的主要节目。
北京门头沟区的太平鼓、山西霍县的威风锣鼓、陕北的安塞腰鼓……场内高潮迭起，欢呼雷动。当进行到花会第三场《金龙腾飞，前程似锦》时，场内沸腾了。只见4条65米长的巨龙昂首游进场内，一跃而凌空直上60米，在晴空中萦绕翻飞，一片灿烂。多少年来，玩龙是中华民族的专利，地不分南北，人不别蒙汉，每逢佳节庆日总是由龙带来高潮。可是玩了几辈辈人，何曾见过这本来就属天上之物的东西重返九宵？观众一时惊呆了，竞相起立，跷首以望，紧接着就是雷一样的掌声，欢呼声，好象憋了多少的一口气突然找到了一个喷发口。一直静观花会表演的国家主席杨尚昆按捺不住，“忽”地一下站了起来：
“这些龙怎么能飞起来？是不是遥控？”
农运会总监赶忙解释：“这是陕西的飞龙，是靠氢气飞起来的。”杨主席连连点头称赞：“好！好！”
此时在主席台的一个角落里，一位面目清秀的人坐在那里，眼镜背后的两个明亮的眸子激动地闪动着，眼眶里慢慢涌起了泪水。他太激动了，这沸腾的场面，雷鸣的欢呼，不断撞击着他那颗疲惫的心。不容易啊！几年的心血，进京的艰难，那一桩一件令人心烦的事他实在不愿意再想下去，他要再欣赏一下场上那活蹦乱跳的自己的杰作。他就是那几条巨龙的主人，陕西第二印染厂漂染车间技术员夏发明。
收拾完表演的器具，夏发明和妻子谢华仙走出体育场，首都的街上已是灯火一片了。今天说什么也得抖一抖，夏发明一招手，一辆白色的“的士”停在面前：
“去艺术干校招待所。”小汽车飞快地驶在北京的大街上，夏发明显然还没有从刚才的激动完全恢复过来，和妻子继续淡着场上的盛况。前面开车的小伙子突然发话了：
“您二位就是今天玩飞龙的？”
“是啊，师傅您今天看了？”
小伙子眼睛盯着前方，笑呵呵地说：“我是在电视里看到的，真玩绝了哩！那玩意儿是怎么上去的？大家伙儿可是争论了半天呢！”
没有比对飞龙感兴趣更能让夏发明高兴的事了，他好象遇到了知音，理所当然地甩开妻子，趴在司机靠背上和开车的聊上了。
车到招待所，夏发明掏出钱来，今天是个好日子，他宁愿挨“宰”，不打算在车费上讨价还价。没想到小伙子手一摆；“甭掏钱，冲您这飞龙，哥们儿今儿白送您一趟。”
“那怎么行，你是靠这吃饭的！”
“甭客气，拜拜了您哪！”一踏油门，小汽车一溜烟跑了。
十月的北京，秋风凉爽，吃过晚饭，夏发明早早躺在床上，觉着胳膊腿儿舒坦极了。闭上眼睛，就又出现了那个日夜萦绕着他的梦。
今年40岁的夏发明，可谓是流年不利。虽然他有着一个充满个性的创造和希望的名字，却不得不一次次压下那浑身涌动着的艺术细胞，按照一条不容抗拒的制式道路走下去，1968年，他从西安音乐学院附中毕业，学的是二胡，正当他踌躇满志欲进大学再行深造的时候，那一双按弦握弓的手却派上了别的用场。在彬县小章公社插队的日子里，每当他看着握锄把镢把而变得逐渐僵硬的手指，总爱发一些奇想：这双手还能拉二胡吗？总算是比较幸运的，1973年，他调到了陕西第二印染厂，在漂染车间当了一名出布工。二胡是永远地拉不成了，在人还不能自由选择自己职业的时候，他得认命。在这期间，他仍不安生，意想天开地又搞起了剧本创作，还居然连续三年获得咸阳市的创作一等奖。
人这一辈子你也别说，还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他只想就这样下去了，孰料改革却改到他的头上。有一张中专的毕业证书，一夜之间他居然也划到了知识分子行列，紧接着就是转干、调资“提拔”为印染技术员。这一切是怎么回事，他弄不太清楚，反正是心花怒放，隐隐约约觉得是要大变了，一切都在拨乱反正，中华这条巨龙要腾飞了。那些个日子里，强烈的创作冲动又一次在折磨他，他开始考虑龙的问题。龙这物种，本应是在天上的，可是多少年来，民间玩龙的把戏很多，却都是趴在地上，蛇行蚓蠕，那形象实在不怎么样。得想办法让它再飞上去。
春节的时候，五岁的儿子在玩气球，小家伙怕心爱的气球飞了，把球装在布袋里，一拉一拉地玩得很高兴。夏发明突然悟出了什么，跑出去买了5个气球，又擅自剪开了爱人的两条红纱巾，搞成一个筒状，将充了氢气的气球依次装进去，拴两根线，一拉一放，那玩意果然在空中扭动起来。妻子埋怨他：“神经病，好好的纱巾被你剪了玩。”
“我非要龙飞起来。”他嘟嘟囔嚷地说。
要让龙飞起来，那容易吗？光布就得几百米，他没那个财力。再说谁又肯出钱让他去折腾那个不能吃不能穿只能玩的玩意儿呢？
关中地方，偏重三五，咸阳古道年年正月十五社火都是你争我夺的热闹非常。1984年春节，车间书记赵振武找到夏发明：“小夏，正月十五你给咱搞个啥？年年跑毛驴旱船没意思了，能不能弄个新的？”
“搞飞龙”夏发明脱口而出。
工会主席马惠霞一听也表示支持：“你搞，可得给我飞起来，在地上爬可不行。”
夏发明别提多高兴了，可真是瞌睡时碰上了枕头，找上门来了。也就是这个印染厂，条件好极了，有的是布。他一下子弄来几百米白布，又买了几百个大气球，用木头刻了个鱼鳞印，象办公室主任一样熟练地盖章，印有鱼鳞印的“龙皮”摆满了车间。赵振武听到了反映，跑到车间一看，没想到这小子能玩这么大，他皱起了眉头。
夏发明似乎明白了点什么，他认真地说：“书记，你别担心，实在飞不起来，这布、这气球的钱，我给人家掏。”后面的声音越来越小。
人心都是肉长的，看着夏发明象小孩做错事的窘态，赵振武心又软了：“别怕，你干吧！啥事我挡着。”赵振武是工厂的元老，有相当的威信，有他这棵树挡着，什么事都好说了。
正月十五，咸阳市文化局组织的社火上了咸阳最大的街道人民路。二印的龙一出来，就窜起老高，直径一米的龙身奔着晴空扶摇直上，“呼啦啦”带起一阵风。巨大的龙头一摇一摆，捕捉着头顶上的硕大气球，引动得躯体辗转腾挪，在空中做出各种造型。咸阳的老百姓何曾见过这等壮观景象，“哗”一下围了上来，顿时秩序大乱。后来，咸阳市政府专门给了他们一个创作纪念奖，并奖励——影集一本。
拿着影集，赵振武喜形于色：“发明，咱成功了。”夏发明好象没有那种成功的喜悦，只是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不然，几百米布、几百个大气球够他赔一阵子的了。
之后，西安体育场、咸阳体育场、新城广场、西安城墙……飞龙在哪都飞，西安百姓大多都见过天上有龙的场景。
三
亚运会组委会决定飞龙参加1990年北京举办的第十一届亚运会开幕式。
美国、澳大利亚、新加坡都邀请飞龙队去表演。
而此时的夏发明和飞龙队领队赵荣杰却是一筹莫展。虽然陕西飞龙海外扬名，但这支名为“华夏飞龙队”的处境却实为不妙。
赵荣杰是西安一个只有百十个床位的华夏饭店的经理，自从承包了这个他称之为车马店的小饭店后，虽说不是财源滚滚，小打小闹却也过得红红火火。1988年9月的一天，他在咸阳二印当技术员的内弟夏发明急急火火来找他，原来农运会邀请陕西飞龙进京表演，却碰了个软钉子，省文化厅无奈，使出浑身解数只借出一个夏发明，且要钱没钱要人没人，夏发明只得怀揣一张“借身契”来找他当饭店经理的姐夫。
赵荣杰心里算了一笔帐，搞这么一次，得花两万块钱，但是为陕西争光，值得。于是牙一咬，夏发明在这个与文化八杆子也打不到的小饭店落了身。赵荣杰动员了全店的职工，三班改为二班，腾出20多人，又拉扯上20来个亲朋好友，经过短期训练，这支没爹没娘的杂牌“陕西华夏飞龙队”就开进了北京。
现在北京又邀请他们参加亚运会开幕式，走向国际，这在外省是求之不得的事。可按亚运会的要求改进飞龙这已是小小的华夏饭店再难负担得起的。眼看着亚运会的日期是过一天少一天，可奇迹仍没有发生。我采访的时候，夏发明已急得掉了12斤肉，赵荣杰整天怀里揣着治心脏病的“炸弹”四处奔波，但仍没有筹措到足够的资金。不过现在他们也学灵醒了，如果哪个财大气粗的企业愿意助他们一臂之力，他们可以以该企业的名称为飞龙队命名。而他们呢，只想着让中国飞龙传播更远，名声更亮。目的再纯粹不过了，还是那句老话：为陕西争光。
（题图积令）
夏发明（左）与赵荣杰。 冯瑜摄
飞龙腾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