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随学
梦魇似地站在三原县城隍庙那金碧辉煌的木牌坊前,我不禁呆了。
十数个如我一样半张着嘴巴呆立的游客目光都随着导游的手指,线牵绳绑似地集聚在牌坊彩檐下的一隅。
曾流连于西安市闹区蜚声中外的碑林,细细琢磨那永远被镌死在石头上的篆隶行草、蝌蚪怪文;曾徜佯于游客如织的乾陵,攀峰巅钻墓道摩挲被钉死四足的石兽和那块千古存谜的无字碑;曾喘吁吁登大雁塔、忘乎所以地爬烽火台、附庸风雅地拜诸葛祠、颇带不恭地朝周公庙、访汉台游张良庙张骞墓拜将台饮马池以及那只剩下残迹的古栈道;曾满心渴慕地去秦皇陵却最终又索然无味地难以赞赏那荒草丛生的土馒头以及那凸眼僵尸似地呆站的皇家武士……唉,——我每每只能生出些不无遗憾的无用的感想:干嘛这死去的一切非要被不惜巨金地从黄土里挖起?干嘛又千万般粉饰雕琢,陈现于现代文明之中?……愈浏览得多,便愈觉得弄出这事的人理论思维上矛盾百出。每每在游历时,任别人怎样嗟呀惊叹,我总是暗生悲哀,只觉得眼前的一切翩然幻去,看到的仿佛总是些被钉死在标本匣中的甲虫、蝴蝶,开膛剖肚后又塞填进稻草以抖擞毛羽的可怜的鸟和兽……所以我想:如有幸周游世界的话绝不去逛什么金字塔、卢浮宫、古希腊竞技场古罗马角斗院以及巴比伦遗址之类,而宁愿俗气十足地走一走纽约超级商场,巴黎街道,维也纳歌剧院甚或是香港的夜总会……宁愿在活人中拥挤流汗,不想再对着死人和钉死的一切去谦恭地肃立!
然而此刻,随导游指点看着木牌坊彩檐下那只并不算十分显眼的木雕的小兔,我的心“咚咚”地跳着,陡然从死气中看到了另一种景象。
那兔,耳朵略大,活泼泼翘起作凝听状,四蹄欲跑未跑,一疙瘩撅起的小尾巴,欢然是一副警觉味十足的伶俐模样……奇怪的是它孤单跳跃在檐下,无论颜色还是神气模样,都和木牌坊整个充满着鬼气和神气的构图格格不容。
“关于这只木兔,历来众说纷纭。”导游解说道,“不过比较集中的一种解释,说这是修建牌坊工匠中某人所为,因为他属兔,所以雕下这东西作个标记……”
我眼前仿佛浮现出一张年轻调皮的脸,淌着汗,发髻上扑满灰尘木屑……酷暑的天,四周围只有搬动木石和铁锤敲击的钝音;火烙的地,血红凛青僵黄中依稀晃动着皮鞭和监工们狰狞的面影……他伏在檐间聚精会神地雕着,想着雕着……也许和别人一样衣衫褴褛,也许和别人一样肌瘦面黄,也许披枷戴锁、心灵和瘠瘦的肩膊上也压着和别人一样沉的生活。——然而他毕竟要和鬼神们开个小小的玩笑!
他使用自己独特的方式,在鬼神威压的天地间镌留下自己卑微渺小的存在!
依然是酷暑烈日,依然是蒸笼般沉闷和僵滞的人和景;然而我吁出口长久窒塞在胸间的死气,依稀感到有一丝儿令树梢摇动的清爽的凉意。
想到陈胜吴广……
想到绿林赤眉……
若没有雕兔人这般星点散布的跳跃的火星,能燎得起漫天大火么?
我赞美雕兔人。据《三原县志》记载:城隍庙“两廊之中,装塑阎罗地狱变相,刀山剑树,六道轮回,将以警众骇愚”;在如此黑暗沉压中敢于凭自身灵性迸放出叛逆火星,他该有怎样的勇气和胆量?——我不禁又慨然想道:当我们作古千百年而又被后人也当作“古迹”掘起展览时,他们又能够发现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