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龙
他叫解铁根,解老眯是他的外号。
就麻衣相说,解铁根前庭、地阁、五官长得都不错,就是眼小了点,很长,细眯眯的,不管看什么东西,头总抬得很高,很吃力地,象是看夏天里正午的太阳。因为眼睛总眯着,大家就叫他解老眯。
他整日不慌不忙的。上班钟敲过半天,他还找不到捆腰的绳:“财迷也不能这样吗,一节草绳都放在眼里。”最后,还是在他的床底下拉出来:“有鬼了,这东西怎么能自己跑到床底下去。”自言自语着,爬到床底下审视半天,然后不紧不慢地朝工地走。每一次他都走在最后。下班也同样,他也照旧走在最后,管工具的,每天下班都要曳着嗓子喊:“解老眯,你不吃饭别人还要吃饭哩!”干活,大家都不愿意和他在一起,嫌他笨,磨蹭。他工龄已有十五年了,算得上老工人,有着一定资历,但他什么技术活都不会,垒墙砌石,抹灰装修,他从来没有做过大工。他给刚参加工作两三年的小伙子当小工、做下手,从不汗颜。每逢干包工活,班长最为难的是分配谁和解老眯搭伴。全班没有一个人愿意和他结帮。对这些,解老眯从不介意、不记恨、不觉得尴尬,大不了嘴里嘟囔一句:“不合伙了罢毯。”
解老眯的活干得极“艺术”,不停,不乱,不紧,不慢,干得你没法赞扬,慢得你没法批评。干起活,他能在动中歇,歇中动。用铁锨装土,他可以一分钟装一锨,全然慢节奏,每一锨都有严格的一套工序:进锨、唾沫润掌、弯腰、寻视、垫腿、再寻视、端起、悠一下,再悠一下,最后才难分难舍地抛出去,动作协调连贯,干起来,可以八小时不歇手,但永远只见干不见效率。
他很省俭。他家里负担不重,钱总是攒着,存银行不放心,全部压箱子底。他的钱十元五元是分了类的,钱上的号码,笔记本上要记着。他的钱一般是不借人的。他认为,借人就等于给人。万一借了,是十块一张的,你不能还两张五元的,也不能还十张一块的。
八月十五中秋节那天,解老眯的箱子被人撬了,三千块钱丢了。大家只知道他有钱,有多少,搞不清。在工程队,能积攒这个数很不容易。解老眯一看大敞的箱口,哇地一声吐了,扶了箱子便不断声地大嚎,八尺大汉,声泪俱壮,看了也实是让人动心。公安科来人了,分析结果是内盗,办案员找解老眯谈话,让他帮助提供线索。解老眯拿出一个日记本,这上面尽是钱的号码,密密麻麻的,他说:“我能知道谁偷的啊,干这些事的人能让你知道?钱是丢定了,我只剩一本子钱的号码……”办案员暗暗高兴,他通知各个供应站和商店注意。当时,单位在青海热水施工,这里是高原牧区,偏僻荒凉,商店供应站也就那么几个。没过多久,小偷自以为没事,拿钱去花,很快就被抓住,三千元失而复得。从此,解老眯记钱号码的劲头就更足了。
路基、桥梁、隧道、铺架,凡属铁路工程,解老眯全都干过。登高爬低,救灾抢险,也从未说过什么。隧道施工,掌子面上的掘进是顶危险的。这一天,正在装炮,解老眯说:“咦,这声音好像不对。”班长伏在峒壁上,隐隐约约听到沙流石裂的声音,等他转回头,峒顶细砂微石已细雨般地撒下来,他立即喊:“快跑!”大家迅捷地一个斜窜,尚未站稳,身后便轰隆一声巨响,平导塌了。几个人惊慌慌地跑出峒子,一点数,少了解老眯。班长跑进峒,大声喊:“老眯,老眯!”大家也跟着喊,喊声里明显地多了哭音儿。“我在这儿呢。”声音虽是从石缝里挤出来的,却是脆亮亮的。大家赶紧就扒,不一会扒开了,解老眯正好夹在三块大石头中间,三块石头巧妙地支撑了一个“瓜棚”,解老眯安然无恙地立在中间,帽子被大石挤成两半,但老眯却好好的,一块肉皮也没蹭着。班长放了心,转念又很生气,“妈的,你在最外头,怎么还没跑出来?”老眯说:“我的衣服没拿啊。”“衣服要紧还是命要紧!”“都要紧,三年就发这么两套,丢了多可惜。你们别大惊小怪,该死的娃娃尿朝天,不该死的,子弹在头上钻窟窿也不死。”
在回队的路上,大家惊后思险,很有些后怕,不是解老眯气吭得早,今天就全完了。班长问解老眯怎么听得出声音不对头?
解老眯把每个人看了一眼,停了半天,才轻描淡写地说:“我看峒里的水比昨天的大,干过隧道的人都知道,砂加石最怕水,水一大就容易出问题。我昨天在石缝里放了一把小刀,今天找时却不见了,石缝裂得比原来大,我把炮棍插入炮眼,贴上去一听,声音不对头,我才感到不妙……”大家都没有吭气,只是认真地打量这个永远眯缝着眼睛的人,似乎要重新认识和评价他似的。 (插图 林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