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磊
妻患病年余,几次求医住院。开初亲友常来探望,后来,大约因忙,无人来了。妻病重,梦中常唤姐或妹,白日一有人推门,便苦撑张望。失望之余,眼圈儿便红。
同室的病人是个老太太,从早到晚,看望者络绎不绝。有次竟涌进十几个,把个小小的病室搞成了集市。凡来,都不空手。只一天,礼品无处可堆。老太太的儿子拧着眉毛唤了人来。病床下便多了几个大纸箱。专放点心专放罐头专放烟专放酒专放饮料。不几日,暴满。清点一番、绳子一捆,唤人拿走。于是又备几个纸箱。
我先是大诧,后来从那些看望者恭恭敬敬诚惶诚恐的称呼中,方晓得,原来老太太的儿子是个不自怎么了得却随时可以下令断水停电所以了得非凡的官儿。
妻病得糊涂,不知人家是官儿,一个劲念叨,“人家是捉事的,你也是捉事的,看看人家,看看咱……”
我知道妻不眼热那些礼品,而是想见见自己的亲人,说说话,叙叙家常,打发打发病中的时光。当然还有,妻是怕那个捉事的由我这门可罗雀而看不起我这捉事的。我算啥捉事的!捉了十几年至今还在捉烧锅炉的事。一把铁锨,倒八顺六;一把铁钩,横三竖四,抛刨钩捅。在妻的牢骚声中,我唯有嘿嘿苦笑、搔首搓手。
那官儿心地挺好,常拿了烟和水果,赠与我和妻分尝。“别见外,吃!不吃白不吃!明儿,不披官皮了,和你老弟一样,会没人招理呢!”“唉!”一声长叹,便成知音。他感叹“人间无真情,”我说这话不假。
眼见人家红火,晚间人静,妻便偷偷地哭,病一日重一日。大夫、护士对我严加训斥,要我搞好三个稳定,稳定局势,稳定病情,稳定妻的情绪。面对现实,我无力稳定。只好苦泪悄咽,两毛钱一包的“农工”烟,一天竟抽去两包半。
这天正闷头抽烟枯坐低叹,有人唤我。一抬头,是厂工会宁主席、机关工会芦主席。疑在梦中,忙咬舌尖。痛得咂嘴吸气,眼泪成串。“这就是你爱人了,听说她病,厂领导让来看看。”于是到病床旁,细细瞧了一遍,暖暖问了一番。走时,大包小包的竟掏出好几包。急忙中,我拍着两位“头儿”的肩,大声对妻亮了他们的“官衔”。既震了那官儿,又抬了自家。妻的眼里,早已涌出晶莹的泪:“真好,你厂的领导真好,几十里路的专门来看咱!”
挽留不住,妻终于辞了人间,悄然西去。厂子太远,不知噩耗。那日,车间几个“头儿”率先,齐刷刷来了好几十人。知此愣了。好一会,头儿说:“太对不起,我们知道得太迟了。”话音苦悲。我的手被一双双温暖的手轮流地握。礼品,五颜六色,大包小包往妻的身旁堆。“这是咱同志的一点点心你收下吧!”头儿捧着几厚叠人民币。“本想用来给你妻看病,现在就用于她的后事吧。”
下葬那天,悲风凄雨、天地茫茫。头儿们和我的同志们共四十多人,在雨中,在泥泞的一步一滑的乡间小道上,默默地抬着我妻,极慢地徐徐而行。他们的衣服湿了,泥水溅了一身,也不愿疾行,他们只恐打扰了我妻的安睡。
我真想叫醒妻子,让她也看看这感人的场面。
我多少次在人群中寻觅,寻找那心地挺好的官儿。我想告诉他,“人间有真情,真情在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