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长江
那是一个秋夜，一位黑脸汉子来我家。一进门，他便自我通报：“我叫季成豹，外号叫‘豹子’，是一八五队电工，有事找你！”
久闻其名，我连忙让坐，递烟。他坐下又起，摆手说：“不，不，给我倒杯水！”
我刚转身，他又说：“我先洗个脸！”说完，径奔厨房水池，顺手拿个毛巾，打开水龙头就洗。
我忙叫：“那是擦脚毛巾！”
“没事儿，以水为净。”他说着，头伸水管下，哗哗洗起来。举动随便，象回家里。
当时我家正看电视。他一落坐，便说：“电视太亮，有损显象管。馈线离电源线太近，有干扰。”他起身调整，拨弄几下，嘿，看去就清晰，舒眼。
久居省城，常见那些城府颇深，善于掩饰，不学无术的人，很是厌烦。相比之下，他这位来自山野，性情豪爽，不拘小节，又懂技术的工人，分外让人喜爱。
后来慢慢熟识，对他越发敬佩。
原来“豹子”出生南京，自幼酷爱电学，在中学品学皆优，后来却因家庭出身不好，高考落榜。随后，他离别故土，来到大西北某地质队，当上一名电工。从此，他夹尾做人，全力钻研电学。连找对象，他也考虑电。有位好心人，看他快三十了，还是光棍一条，想给他在附近农村找个对象，问他有啥条件。那里是偏僻山区，农村多用光亮如豆的油灯，他很担心，说：“我没房子，结婚倒插门，女方家得有电灯。不然误我看书。”
冬去春来。正当人们为自己虚度文革十年后悔不迭时，“貌子”关于勘探方面的电学论文、译文一篇篇发表，打出潼关，走向全国。一个普通电工，已属惊人之举。但在地质队，搞勘探的，喝大学墨水的不多，还不那么看重这枝出墙的红杏。有人还认为他那是纸上谈兵，花拳绣腿，不算其本事。1984年秋，给了“豹子”一个施展本事的机会，令众人折服。几个美国专家，带着他们的王牌汽车钻机，在陕北神府煤田验证勘探。不想一开始钻机就启动不了。美国专家轮番上阵，折腾半天，一个个背心衣服都汗湿了，也无济于事。最后他们反怪中国的配套设备有问题，说事故的责任应由中方承担。钻场上陡地静了下来，一时大家面面相视。平日不显山露水的“豹子”，这时站了出来。他带上仪表、工具，不慌不忙上了汽车钻机。不大工夫，让钻机欢叫起来。“豹子”用英语对美方说：“不是中方的配套设备有问题，而是你们钻机的自动控制有毛病。”这位胡子拉茬，腰别一串工具的电工，让美国专家敬佩得五体投地。美方领队当即竖起大拇指，用英语说“中国人，了不起！”也许是“豹子”办了一件洋专家办不了的事情，从此名声鹊起。不久，他被评为全国煤炭工业劳动模范。
正当“豹子”踌躇满志，决心多作贡献之际，妻子突发脑溢血故去，给他撇下三个未成年的孩子。不久，我去一八五队，顺便上门安慰他。
我一进屋，他便声泪俱下：“我的命好苦！”才一年未见，他已苍老许多，才四十六、七的人，已经两鬓染霜了。
我劝他节哀，保重身体，三个孩子还小，这个家还要靠他支撑。劝慰一番后，我说：“你有什么事儿，尽管直说。”
他沉吟半晌，说：“我要求上一个科研项目。”
我不由一愣。虽说我是办理这事儿的，但是不能应允，劝道：“先安顿你家里的事情吧，科研项目，晚一时再说。”
“你不知道，让我钻进那里，心里也许好受些。”他说着，取出一卷图纸，“我准备搞一个用声、电、光控制的多功能新型配电柜，自动控制勘探现场的所有设备和设施。”
他说得头头是道，无懈可击；连哪个电子元件，是哪家工厂出的质量最好，他都摸得一清二楚。看他准备如此充分，表情又如此焦急，我不忍再加劝阻。
后来项目是批了，我却放心不下：他拉扯三个孩子，又当爸，又当妈，有那个精力吗？
不出一年，他居然研制成功，获全国煤田地质勘探科技进步奖。真是个“豹子”，难得安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