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沙铃
人在寂寞孤独至极时,无所事事,便向被灰尘埋得已久的《影集》打主意了,拿过来翻一翻,兴许可以从这儿找到几片火花哩。
照片是历史的记载,不时地把主人引到业已逝去的历史画面之中,令人感慨凄伤,甚至泪沾衣襟。
九个人头,八个是女人,除了他,她们都走了。走得远远的了。再也见不到了。
沙丘挨着沙丘。没有水,没有草,没有鸟。一片茫茫。
拉着骆驼,驮着帐篷,背着标杆,挎着水壶,唱呀笑呀地住在这儿了。
一色的地质学院毕业的女大学生。理想的彩图,把她们吸引到沙漠世界里。在那儿,给自己的青春种花,向自己的妙龄谱曲。傻乎乎的。仿佛不懂不什么是苦。从早晨跑到天黑,测了量,量了测。脑子里装的尽是矿矿矿。
“大姐的嘴肿起来了,能拴一只兔子!……”
别人笑,她不敢笑,笑了干裂的嘴唇就得滴血。
二姐又“倒霉”了,拉不开腿,躺在沙丘上,象西洋油画的“火神”,既浪漫,又威武。
“看看看,二姐成仙了!”
一阵取乐。
三姐和四姐,不管戈壁的硬太阳,你晒你的,我跑的我的,不信你能把女人晒软!毕业宣誓会上早都说了——太阳再硬,也比不上我们的意志硬!能怎么样?
五姐顶喜欢打扮,两条辫子没有六十分钟梳不出来,女同学都叫她“梳女”。现在,辫子成了两股毛绳了。
“你为什么不梳了?”
她说,“这就叫‘自然美’。”
六姐、七姐常犯痛经病。一痛起来便在沙窝里打滚,脸上的汗珠黄豆粒大:“啊呀!我活不了啦!……”
过一会儿,又哈哈大笑。
“神经病!把人都快吓死了。”
姐妹们围了上去,是笑骂,也是亲热。
八姐最小,当然只能作“八姐”了。
人小鬼大!
做饭,炒菜,开罐头,烧开水,都由她包了。还有个嗜好——边做活边唱歌。
严格点说,她唱的不怎么样,因为音准差往往跑调,听得人不由着急,随之,招来一顿难听的挖苦词。
八姐却说:“我开口一唱,谁都要大笑,这一笑,谁也不想北京的冰糖葫芦了!……”
这八位姑娘,吵得戈壁长出了青草,闹得沙漠淌出了石油。不长时间,鸟儿也飞来了,汽车也开来了,楼房也站起来了,欢乐和笑语一齐涌来了。
寂寞从此让位。
他和她们生活了一段,在茫茫的沙滩上,拍下了一张“日出照”。一人寄了一张。底片保存在他的《影集》中。
五年之后,他重访她们,迎接他的竟是一幅高高的墓碑,上写——“八仙女之墓”。
他摘下帽沿,默哀久久。
市长说——她们一次出工,突然来了龙卷风,就都……因为是八位未婚姑娘,便以八仙女墓志。
他再也听不下去:
翻到这张照片,他的寂寞、无聊、孤独被驱散了,好象散去了头顶上的一块乌云。
“九个只剩下一个了……”他说。腰杆子挺了挺,眼睛射出了火辣辣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