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远致
入冬时节去了趟武功,那是我阔别十数年的故地。“文革”期间我是戴着顶“现行反革命”帽子住在农民家的,吃玉米面做的“搅团”、“水围城”,逢年过节房东还会特意送上一碗“涎水面”。那时的日子是苦寒的。在如豆的油灯下,我常听房东老罗对过去的回忆:早先的武功镇,街市热闹,天天有集。老罗自小学了个纳鞋手艺,种地之余还能赚两个活钱,小日子也红火。那时的“涎水面”要放口蘑、鸡丝、鸡蛋皮皮、猪肉、黄花、木耳、香油呢,不要说吃,光听就叫人生津开胃哩。可到了“文革”,纳鞋也成“自发势力”,当“资本主义尾巴”给割了。老罗两口只有没黑没白地在地里刨弄,可一个劳动日最多也不足两角钱!女儿要出嫁,儿子要娶媳,还有一个正在上学,房东犯的那个愁呀!两口子脸上常年挂着“霜”,少不了吵架拌嘴,有时还真格动起手来,连我这“阶级敌人”也得充当调解贫下中农纠纷的和事老呢……
车到武功已是苍苍薄暮,街道变化不大,食摊子零零星星,几家个体餐馆门敞着,灯火灿然。人们还是用柴草烧饭烘炕,缥缈的烟雾笼罩着,给这关中小镇凭添了几分神秘。我想起镇东那条漆水河,河畔曾有一片桃林,在那姹紫嫣红的季节,学生常到此漫步,朗朗读书。清亮亮的小流,再衬上那无际的嫩绿麦田,真是一幅田园风光油画!这里是个富地,据说汉代的苏武从西域归来就落脚于此,故尔得名曰“武功”。镇里有尊宝塔,叫武塔吧,估计也是为苏武而修的,尽管塔身倾斜,但风姿不亚于意大利的比萨斜塔。每到金秋,四乡的老婆婆们便要到武塔朝拜,一片片人群跪伏在塔下焚香叩首,也不知他们在祈祷甚么。塔院还有棵堪称古迹的槐树,树身要四人合围,树冠几有篮球场大,蓊蓊郁郁,极有神韵。上镶一块石碑,书“唐槐”二字,颇似郑板桥手迹……
踏上武功镇勾起我无尽情丝,几乎走过了老罗的家门。
老罗的家还是旧样儿,可院落房间到处堆放的是粮食。老两口见我,一眼就认出来了,我端祥面前的老房东,两位年迈花甲的农民,竟然未老,仍和十多年前一样!老罗一边忙着张罗晚饭,一边笑呵呵地对我说:“日子好过多啦,大女子、小儿子早就自立了,人家进省城学会理发,回来就在镇上开了两家发屋,满红火哩。”老罗的脸上洋溢着满足:“我呢,也闲不住,抽闲还摆摆鞋摊,如今交上好年头罗。”这是一个道地关中农民的满足。罗嫂呢,她拖来一口袋新下来的包谷棒子,非要我带回京城让娃们尝尝鲜,可我怎么拿得动呢……从老罗家出来,夜已深了。街上的烟雾已尽散去。月光下矗立的武塔周围是一片楼房,鳞次栉比,灯火通明。呵,武功镇,这时我才发觉,对你又有些陌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