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漪
儿时读过一首小诗:杨柳不遮明月愁,尽将江色与轻舟。远钟渡水如将湿,来到身边天已秋。诗名叫什么?不晓得。作者是谁?不晓得。但那悠远的意境,逼真的情景,像雨后的种子一样,深深烙进了脑际。几十年一晃过去,前年赴湖北天门公干,和当地朋友拉谈,方知此诗是明末天门人谭元春友夏先生的作品,题目是《舟闻》。这才真叫“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谭先生是明末继公安派之后又一个提倡性灵说的散文家、诗人,又是一位颇有见地的文艺理论家,他和其同乡钟惺领导的竞陵派,是当时文坛上一个重要流派,时人称其知名度是“名重东南,无以比者。”谈天中,朋友告诉我一段关于先生的轶事:他一生有双爱,一爱祖国的山水,二爱他的小妾剪剪。为表达这种挚爱,特地在花园里立一土台,取名“剪石台”。
我是一个最喜寻幽探趣的人,听了故事后,十分想去看一看这个“双爱”产物。好在此台在天门市南不到二十里的寒河,用了两个钟头多一点时间,就赶到了目的地。这里真是一个好所在,一口七八十米长三四十米宽的大池塘,绿水碧波,干净明透,微风过处,卷起层层涟漪,煞是喜人。塘中高出水面二米许,果有一座很大的土台,台上兀立一块大石,石边有一株松树,枝繁叶密,颇有情趣。当地一位教师打扮的同志告诉我,这就是闻名遐迩的“剪石台”。因为我到天门的时间短,虽知此台的简单情况,却不晓其来龙去脉和详细情况。中年教师同志是个热心肠人,加上颇有学问,见我问,便倾其肠肚而讲。于是,我得知了一个十分感人而美丽的故事。
友夏先生是一位颇有气节的文人,巨阉魏忠贤多次拉他做官,都被拒绝,从此,布衣草履,漫游祖国山水间。崇祯五年,他去宜城龙涡,途中发现一尊高达五尺的奇石,空而多窍,俨然伟大祖国三山五岳的缩影。当时,欣喜之情,不可名状,便雇了许多民夫,出重金把此石运回故乡。他是一个很细致的人,怕损失奇石的一角一楞,叫脚夫走得很慢,只数百里路程,足足走了半个多月时间。运回后,在花园的池塘中心筑一土台,安奇石于台上,朝夕供俸。先生既是一位作家、诗人,也同时是一位伟大的旅游家,年轻时即“将读万卷,将行万里”,并说:“予之好游山水也,其天资固然。”他大半生除游览名山大川外,还游览了不少不见经传的小山小水。有名的散文小品《武陵诗游三引》、《游玄岳记》、《游南岳记》、《游乌龙潭记》、《再游乌龙潭记》,都是他在旅游中写下的流传千古的精品。正因为如此,他才钟情于从外地运回的奇石。在他认为,看见了这石,就如同看见了伟大的河山一样。
不知是友夏先生自己有毛病,还是别的原因,和妻子刘氏夫人结谲多年,虽恩爱甚笃却没有子女。就在运回奇石前不久他在襄阳新纳一妾叫剪剪,他和她异常恩爱,俩人常常并肩而坐。月亮地里,俩人携手漫步;青灯之下,他读书,她做女红。读到夜深,她煮一杯香茗双手给他捧上。有时,他写了一篇文章或一首诗,总是摇头晃脑地先念给她听。她出身民间,并不识字,却也听得有滋有味。时间长了,竟也学会了许多字。正因为先生既爱山河,又爱红粉,经过深思熟虑,他才给池塘中的土台起名“剪石台”。
我原以为台上的松树是当年谭先生手植,教师打扮的同志说,不是的,此台原先确有先生亲手栽植的两棵松树,盘根错节,苍郁古朴,后人称之为“龙凤松”。到了清雍正初年,不知什么原因,二松相继枯萎。后来由于兵燹水患,人世沧桑,剪石台和池岸上的古迹逐渐荒废了,只有从宜城抬回的奇石还在。我问他:“这石头,并非人们说的空而多窍,且莫说形似三山五岳,连一道山也不像的。”教师笑着说:“那尊奇石,不知是哪年哪月碎烂沉于池中,现在这石,是为了迎接首届纪念竞陵派文学盛会,村里青年从池塘深处,捞出原石的碎块,用水泥砌合供放在台上。”在谈到现在这棵松树时,他又说:“这株松也是新移栽的,考虑到原来的树叫‘龙凤松’,故而在选择时挑了这主杆上端‘一分为二’的新松。”听了教师模样人的话后,我很感激谭先生故里的人民。要不是他们热爱先生和先生的事业,剪石台早已成为历史的陈迹了。
花了整整一上午时间,漫游了谭元春先生的“剪石台”,遥想先生当年,不禁心驰神思,绵绵如浪。谭先生无怪是一位赤诚的作家、诗人,他一生在文艺理论上和创作中都提倡一个“真”字,从“剪石台”的修筑与起名,我发现了这一点。今天,我们的作家诗人不是也在讲“真”吗,可有谁敢起如此赤裸而又大胆的名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