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廓
我是一个生长在旱塬上的北方佬。我小时候见过的最大的水，就是夏季暴雨过后村中的“涝池”。我站在池边，看见那么一汪大水，心中很是震惊。
后来，我看到了渭河。后来我去兰州，看到了黄河。再后来我出差武汉，又看到了长江。江水汹涌，令我心潮澎湃。但是，我一直没有看到过海。庄子《秋水》中所写的“茫无涯际、不见水端”的海对我依然只是一个魅影。我向往大海。
去年，终于在我过了30岁的时候，我看到了大海了。
海轮驶出福州马尾港，我心情急切，看到水面阔大，就以为已入海了。身旁却有人提醒道：“还早哩。”其实船仍在闽江上。过了两个多小时，一个年轻的声音突然惊呼：“海！”海就在前面。远远看见一条线，象坎，象麦田，象蓝色的带子。江、海的界线是那么分明。这时，汽笛庄严地吼了一声，我们进入大海了。
然而，当我真正置身于大海的时候，我却没有原先预感的那种激动和亢奋，心情出奇地平静，一如安谧的海面。我站在船尾甲板上，眺望大海。天水相接，浑然一色，不辨南北。在这万顷碧波之上，船桨犁出千朵浪花，引来数只鸥鸟盘旋飞翔，我的心很悠远。世界消失了。巴黎、纽约、上海、墨西哥城消失了。欲念消失了。一切纷扰和熙攘统统都消失了。唯见天和水。唯见一派蔚蓝。我的心很悠远。
入夜，我在一种熨贴的心境中观望大海。夜空很低，星星很亮，也很低，似乎举手就能摘下一颗。海面上的波浪折射出航标灯的闪光。天边有云，象乌黑的树冠，如苍翠的山峰。海风猎猎，水声滔滔。海的夜令人沉思。我静静地观望夜的海，我的心依然悠远。
黑夜隐去，黎明到来。暗蓝色的海面渐渐亮了。我等待日出。海上的日出该是何等的壮观啊。我早早地占据了船头甲板的一个位置，引颈而望。看，在海天衔接之处，突然闪出一道耀眼的亮线。看，太阳就要以舞蹈的动作跃出海面了。我屏息静气，等待着这伟大的分娩。然而，就在这一刹间，乌云如狼烟一般冒了出来，遮没了太阳出海的地方。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乌云却不动，依旧凝在那儿。接着，在乌云的背后，看到了太阳散射出的缕缕霞光，象流产的血迹。
我没有看到海上日出。我因为没看到日出而产生了懊丧。但不久，我就为自己的懊丧感到好笑。乌云遮日的海上景观不也是很壮烈、很美么？不也使我的心感到很悠远么？我的心很悠远。
海轮沐浴着朝霞破浪航行。我回到船舷甲板上继续眺望大海。
我眺望大海，不觉丝毫倦意，一直到上海码头。上了岸，身体仍感到轻轻摇晃，犹如还在海上一般。
我看到了海，我将不同于以前没看过海的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