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海
那时我和妻两地分居。她在很偏远的乡下教书。我常去她那儿。学校在村外,十分破旧。每当节假日,其她教员回家去了,只剩下我们一家。校舍空空,白天已感寂寥,到了晚上,更有寒寺古刹之况。
当时家里还没有买电视,只有一台价值三十多元的交直流两用收音机。整天开着。白天听,晚上听,黑甜一觉醒来,不忙着穿衣,懒慵慵地从被筒里伸出手臂,先拧开收音机,听一段国际国内新闻。
从广播里我渐渐熟悉了众多的播音员,每天听她(他)们说,听她们讲,听她们为我展现海阔天空的外部世界。我与她(他)们为伴为友为兄为妹,再没有孤独寂寞。
我爱听海茵的诗朗诵。
一首诗,那怕是一首蹩脚的诗,经她那燕啭莺啼般的嗓子一读,马上会变得奇妙无比。有时候,我竟忽略了她读的内容,而只集注于声音本身。
声音是最朴素的音乐。它是一种更单纯更奇幻的艺术。真正的歌唱是说话。歌唱毕竟带有某种夸饰。如果说话也能象歌唱那样动人,那才是登峰造极的艺术。
我喜欢将收音机的音量扭到极小,静听海茵的播音,就象茶道者的品茶,又象禅者的悟惮:“微风吹幽松,近听声愈好。”
最有幸的是,她有一次播了我的文章。我的文章我自然腻熟,但经她读出来,却变得十分陌生,仿佛是别人的文章了。这陌生其实就是她的参与。她在文章中找见的并不是我,而是她自己。她将字句全海茵化了。极深地潜入,极深地浸沉。她这个“女娲”,将我的文章当成泥土,重新创造了另一个世界。
后来我见到了海茵。她已人到中年,虽然仪态不俗,但眼尾和额顶毕竟已有了细细的皱纹。待人亲切随和,并无故作高贵的作派。
在生活中,海茵有她的幸福,也有她的挫折和麻烦。在家里,她要去做好妻子,好母亲;在单位,她要去做好职员。总有些不得已的应酬,也有些为了平安的谦虚。打扫庭除,做饭缝衣,七灾八难,婚丧嫁娶……自然都会来役使她,煎熬她。
她停止播音的时候,就是一个碌碌于俗事的俗人。
她的可贵处在于她不甘做俗人。她用艺术表达了她的这种努力。
生活总是有缺陷的,不完美的。但艺术却可以是完美的。声音是她情结最深的情人,她和它有着割不断的恋情。她就象山中老妖、林中小鬼,千年万年苦苦修炼,硬是要修炼出一颗光彩辉煌的红丹。这红丹就是她的播音艺术。她要借它升华自己;她要借它实现关于天堂,关于永恒的美梦。
艺术是一种伟大的省略。省略了人生全部的平庸和糟粕,只留下精华。所以,海茵将来即就是成为白发苍苍的老太婆,但她的播音却永远是十八岁,永远是纯真,快乐,无忧无虑的少女世界。
真正的艺术就是永生。我为一切真正的艺术家祈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