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庞一川
孩子,万一爸爸在你不懂事时甩手走了,这篇短短的文字,恳请你认认真真地读一遍,那爸爸在地狱,在阎罗殿,在油锅中也会很坦然的。
孩子,“文化大革命”这个专用词对你是很陌生的,那时候,挂牌子、游街、批斗就象你们打电子游戏机那样随便轻巧。你爷爷正是那时患了肝癌、胃癌。他是从牛棚抬进医院的。
夏天,大家准备着,等待着,大夫说你爷爷死到临头了。满树的知了疯狂地叫着:死了、死了。你爷爷骨瘦如柴地躺在床上,两眼呆呆地盯着房顶,肚子涨得滚园发亮,仿佛一碰便会爆炸,输液瓶有气无力地滴着,他们也明白这个老头活不了几天了。那时医院的墙没有如今白,大褂也没有如今白,医院里的人的脸却比现在白,大家叫那做阶级斗争脸。
一天推着一天,他竟神奇地闯过了三伏天。
那年秋天没有雨,大字报卷着树叶满地跑,古城灰蒙蒙的,人也灰蒙蒙的。那一天,我无意中发现肉店、菜店、粮店里拥挤了人,排了队,猛抬头一幅大标语在空中晃来荡去:欢渡国庆。
我自顾赶到医院,轻轻地推开门,我惊得不敢动了:你爷爷竟坐在床上,床边放了一盆热水,他左手拿着刮脸刀;右手端着镜子,他的手颤抖着,在那全是皮没有肉的脸上,一刀刀的刮着胡子,胡须和肥皂沫悄然无声地落在鼓鼓的肚子上,我赶忙去给他擦。
你爷爷突然问:明天是国庆节了吧?
我说是。几个月来他一直昏昏沉沉的,他怎么会记得明天是国庆节呢?他又说要吃饭,说要吃“合子饭”。孩子,你千万不要认为合子饭是什么山珍海味,那是咱老家极普通的一种饭,做起来也很简单,将土豆、豆角、南瓜、小米煮在一起,再揪点面片下进锅里。吃时放一点香菜,还有老陈醋。你爷爷参加敢死队的那天,我的奶奶,我从没见过的奶奶,也就是你的祖奶奶,给你爷爷做的便是合子饭。
就这么简单的东西在那时要买全也得全力以赴,我用棉衣裹着饭盒,赶到医院,天已黑严了。你爷爷吸吸鼻子,说真香呀。他夹了块面片,放进嘴中,半天才咽下去。其实他是咽不下去。他摆摆头说不吃了。这时我突然发现,他的脸上有了光彩,几月来暗淡无光的眼睛也亮多了,他看着墙上的表,说:再有一小时国庆节就到了。我说是快到了,他问街上挂国旗了没有?我说没注意,他说应该挂呀。又问国庆节供应的东西全不全?我说不清楚。
十二点的钟声一下一下砸过来了。
钟声刚停,你爷爷笑了,笑的自信坚定,他说:国庆节到了。他说四九年他在北京,北京不知道游行不游行?国庆节到了,多好呀——
正说着他长出了口气,头一歪,身子也软了,我轻轻地叫了他两声,他不理睬我,我清楚地知道,他死了。我没有惊慌地去叫大夫抢救,更没有大哭大叫,他不是早该死了吗?
换的衣服早准备好,我要趁着他身体还没僵硬的时候给他穿好衣服。他的肩头有两个伤疤,这我早知道,一个是小日本三八步枪打的;一个是国民党的手枪打的,小日本的大,国民党的小。这时我全明白了,一切都在无言之中,死神对一个老战士,一个老共产党员也是望而却步的呀。就在那一瞬间我深深地理解了美国有位大作家的话:一个人并不是生来要给打败的,你尽可以把他消灭掉,可就是打不败他。
孩子,你懂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