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广芩
丈夫应聘去日本教书,我们全家都去了,因为有工资,吃住问题都不大,唯,语言是个大障碍。
问题出在女儿身上,许是国内《地道战》看得多了,一到日本她便来了个“抗日运动”,拒绝学习“鬼子话”。看她每天背着书包去上学,却在课堂上编武侠小说,净是什么“大丈夫做事一人当”之类的词儿。不会汉语的日本老师却要教中国孩子学日本话,我们不知怎么个教法。原来老师自有她的绝招儿,拉出来单练,画画儿。—个单词一幅画,挺有耐心。就这,女儿也不感动,每晚回来都跟我们闹:要回国!三个月过去,竟连字母也没学会,创了外语学习的纪录。
丈夫上班,我在大学读书,一家人早饭吃过就各奔前程。小孩子学校中午免费管饭,我们两口中午各自在食堂混。食堂供应日本饭和西餐,紫菜缠就的饭团子,黄酱煮就的清汤,没油少盐,让人想起了困难时期,每天吃了饭就跟没吃似的,于减肥相当有益。鉴于此,回家必得自己做饭,炸酱面、葱花饼,什么中国吃什么,华夏饭的香气顺着夜色漂散开去,引来十数只野猫,引来三三两两的中国留学生。用花椒大料烧出的大块肉,用红油泼就的麻辣肚丝,被誉为家庭保留节目,不但中国人爱吃,日本人吃得更馋活。
工作、生活节奏快得不能再快了,中午只有30分钟吃饭时间,干什么都得一溜小跑。最让人痛苦的是学习,我的老师武士道精神学得很透彻,动不动就搞体罚,背不出课文就得到教室后面站着。中国学生都死爱面子,玩儿命地背,言丢不起那人。不怕武士道的只有美国人,人家很洒脱,从不记单词,上课常白瞪眼。40多岁的人站在那里,耸肩吐舌,变换花样地进行表演,面子非旦没丢,还成了班上“最可爱的人”。我每天背着一包作业回家,灯下吭吃吭地干,苦不堪言,每每想起当初在陕工报当大编辑的舒服日子,便悲从心头起,有了退缩念头。丈夫说:想混?回去怎么跟单位交待呀?于是,为了“有交待”又只得硬着头皮拼,继而又羡慕人家谁谁拿了学位,谁谁拿了奖学金,埋怨自己吃不得苦……
女儿颈部长了个疖,到医院看了一回花了二万二千日元,去了两回我不敢让她再去了,自己来了个硬性处理,三天好了。一个疖子,在日本花了两千多块人民币,谁信!丈夫牙疼,要拔牙,医生开单子二十万,他没敢拔,捂着嘴回来了。留学生们出主意让赶快回国,往返机票六万日元,只要一进国门就是公费医疗,回不回西安在其次,七万日元足够打发了。还好,有人送来先锋霉素,把炎症消了。
有一天检查女儿笔记,发现上面除了变形金刚就是漫画人物,我骂她太不懂事,她亦急,张嘴反击,喷出一口流利日语。她的父亲呆住了,问她,“你什么时候会说日本话啦?”她也奇怪,说我刚说的是日本话吗?
遂得出结论:学语言有个飞跃,小孩比大人容易。
孩子很快适应了环境,跟日本丫头们绞在一起分不出彼此。日本上课时间少,假期多,旅行不断,比国内学生轻松一大截子。作父母的又暗中担心,这种样子回国能否考上高中尚是个大问题。于是又给她加了中国课程。她把中国教科书扔出好远,说:你们怎么老跟我别扭着!
唉,父母的心哪……
为了写论文,我要进行社会调查,走了一些地区,最后来到群马县。这天,天快黑了,风很大,积雪也深,我处于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窘境。这个地区,1985年8月曾有一架波音747在这儿坠毁,520人丧生在这荒山野岭。一想到这些,我头皮便发紧,浑身直冒汗。猛然,看见路边有个公用电话,跑过去拨通了家里的电话,这个时候我特别想家。是丈夫接的,我故作轻松地问他们现在正干什么。丈夫说正吃热汤面呢,他又问我在哪儿,我说在群马的山里,在路边的电话亭。他似乎感到了问题的严重,问我周围有村落没有。我说风雪太大,看不见。他让我别慌,静下心再仔细看看。我又看了一回,说山下有个屋子。他说:别犹豫,趁着天还有些亮赶紧朝那屋子跑。到了那里赶快往家打电话,他们在电话机前守着。这时,女儿接过电话,脆脆地说:“妈妈,加油啊!”
我撂下电话就朝那间房奔,雪埋过了小腿,一步一个趔趄,回头望,夜色已由身后沉沉地压了过来。我一边跑一边掉眼泪,自己也闹不清哭的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