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日乾
李宝嘉的《官场现形记》第47回写道:有位施步彤(实不通,死不通)大人“极爱掉文”,他竟在同僚面前把“量入为出”说成“量人为出”,又在钦差面前把船只“游弋”说成“游戈”,把“枭匪”读作“鸟匪”,还有什么“茶毒生灵”,“马革里尸”……
早时,我觉得这描写太不真实,正是鲁迅曾批评的“辞气浮露”, “过甚其辞”。想那施大人虽不是“科甲”出身,文理“不甚清通”,但大约当初有过劳绩,才有人“保举”做官,而且官至省级大员,必是久经官场,什么场面和人物没见过,怎么会出那样的洋相?在那时当官的口里,象“枭匪”、“荼毒”这些字眼都属常用词,要是他念白了,以前岂能无人发觉,无人指出?至于那“量人为出”的编派,差不多可说是流于恶趣了。
然而,在事实面前,我越来越怀疑自己的判断了。只要留意,不必说现今已不太常用的“弋”字“枭”字,就是并不算生僻的“如火如荼”,慷慨激昂地读成“如火如茶”的也不罕见。电视台的节目主持人该算科班文化人了,不仅“对弈”说成“对峦”,“关隘”说成“关益”,连“菱形”也成了“棱形”,“陈抟老祖”都成了“陈搏老祖”了。陈抟老祖者,民间流传他一觉能睡八百年,所以群众常说贪睡的人是“陈抟”;中学课文《祝福》里有他的大名,名下且有注音;“赵匡胤赌棋卖华山”的故事里的赢家便是他。我们的节目主持人正是在向观众介绍“卖华山”的故事时“爆”出“陈搏老祖”的。这和施大人的“鸟匪”之类同样令人难以置信,然而,它是事实。
现实生活中的文化人尚且如此,何况古代官僚,何况艺术夸张!
经验表明,大凡爱念白字的人既非常粗心又十分自信,有的还属于“爱掉文”派。设想那位施大人,大概是在“走马”观书时遇到“量入为出”这个词的,匆匆一瞥中误“入”为“人”,而“聪明”又使他立即“悟”到那是“不敢浪费的意思”。碰巧,这理解又与“量入为出”的含义“大方向”一致,于是,先“人”为主,再也没有怀疑过自己。我们有些人把“棘手”说成“辣手”,一位名字很响的节目主持人竟将“披荆披棘”说成“披荆斩辣”(他错得太惨,有人可能不信),恐怕最早也是因了粗心。麻烦在于,普通人心理,总认为指出别人口里的错字有伤人家体面,越是错得可笑越是不便指出,对方若是名人尊长就越有顾忌。很难设想说“如火如茶”、说“陈搏老祖”、说“披荆斩辣”者他们周围全是些“白先生”,只怕是装聋卖哑者多。《现形记》中交代,施大人频频说白字除了遭到同僚和钦差的挖苦,并未见谁正面向他指出过。同书第42回里的代理制台贾大人自称书法一“绝”,常在人前夸他有一本由“王曦之”写、汉朝某名匠刻的《前赤壁赋》。如此“白”话,别人听了“不过付之一笑”,并不说破,而百般恭维“求大人墨宝”者倒大有人在,直弄得他本人也昏昏然自以为真是“草圣”第二,所以常常说“白”话。
由此看来,李宝嘉的描写也许正是“酌奇而不失其真”呢。
于是,又生出大遗憾。不是因为往昔对《现形记》那段书的评估,而是因为现实生活中站出来迫使我改变看法的“施步彤”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