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林 夕
西安城南有终南山,终南山下有汤浴镇,汤浴镇有温泉,一洗可去百病。
约是前年的暑期,妻因皮肤有疾,便要去水疗。其时的我正百无聊赖地闲居家中,就同去了。找了一家较卫生而又极便宜的旅舍,一打听,知道池子有大有小,价钱有高有低。而小池里是不必去的。于是一切安排停当,妻便开始了她每日一次的泡池事业,而我,除了翻几页随身带来的《唐诗品汇》外,就有很多闲暇去寄情山水了。
第二日的清早,我便独自一人散漫于那些沟沟峁峁之间。忽然闻得潺潺的水声,如疾风扫过秋林一般,心头一喜。转过一角山梁,那大水便蓦然地明艳于我的眼睛了。岸边总少不了几个红红绿绿的浣衣女子。这种人类对大自然的点缀真是恰到好处,和谐而又安谧。我想,古人有“终南阴岭秀,积雪浮云端”的诗句,在这酷热难当的盛夏,这水恐怕也是冰凉冰凉的罢。前去探手一试,果然不错。于是,极认真地把下肢安顿在肥硕的石块上,美美消受一番这从大山深处汇聚了几多汩汩溪流的清凉。
可到了夜间,妻仰给我一张红朴朴的脸,伸给我一双红朴朴的脚,说水太烫了。我道不信。妻于是正色道,凡事一经试验便知根柢。我道妻言甚是,待为夫明日亲自下池再议。
下池归来,面对妻得意的神情,我只好一笑了之。随而又不甘寂寞,便将耳闻的,目睹的,心想的胡乱联缀一番道:某朝的某年某月某日,有某遭贬的阔人行来此地,时逢大雪铺天而下,可地上竟不存片雪;于是假天神之命日,掘地可得温泉。村民掘之,果然不错;复言此泉可医疑病难症种种,造福万世之民;遂修池塘;方圆百里之人闻讯,咸来共沐上天神水;从此悠悠忽忽,忽忽悠悠历经几世几劫,竟盛名不衰以至于今日矣。妻见我说得神异,也颇为兴奋,接道:我说烫不是?可在池里,口不能说烫,心不能想烫,倘若不慎口中说出或不留意心里猛一想,三尺之上有神灵,便越发烫得不行了。一一又不信么?我可听池里的人都这么说的。我笑了一下,正欲驳她,不料倦意袭来,便歪头就枕。
此后的几日,又游历了几处,渐渐地觉着整个汤浴竟全身心地泊于神灵的温馨的祥光之中。小山包上诸庙林立,这神、那神,七神、八神,香火当然缭绕,庙幡自然招展是不必说的。就连山坡上一个随便什么地方,用青砖垒成鸡埘模样的,竟也有狼毫或者羊毫书写的“XX之位”端插,竟也有山坡下小贩们专卖的五毛钱一小把的香悠悠然青烟袅袅。倘若进一步登堂入室,还可目睹我的诸同胞在当当的磬声中跪拜下去的事实。这些虔诚的弟子们,几乎都是来此水疗的客人。虽然池有大小之别,人有阔窄之分,然而庄重的神情是一样的。
我想,神灵的有无,并不是一两句就能说清的,可温泉是确实存在的,温泉医疗也是事实;那么,究竟是神灵依着温泉显圣呢,还是温泉凭着神灵扬名?彭城梦得既然说过“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的话,我汤浴何妨不假神灵之名以广温泉之实呢?于是乎,温泉因神灵而远驰,神灵因温泉而张扬。人与神配合得如此默契,神与自然交融得天衣无缝。
妻的皮肤一日好似一日。等完全康复,我们便在心里默默地感念温泉与神灵的浩荡恩德,收拾行李,打道回府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