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辆拖拉机撞过来的一瞬间,他只听呼地一声,便什么也不知道了。他在医院里昏迷了整整19个日日夜夜,死神没能把他带走。
他醒了,他的小腿断了5节,大腿断了3节,胳膊断了2节,全是粉醉性骨折。脾胃出血,生命仍处于垂危状态。医生要锯掉他的两条腿,妻子死活不让,因为他活的希望不大,四家大医院都拒绝收他,妻子希望他有一个全尸。
然而他却活了过来,人们不可思议,他自己也不可思议。
望着那苍白的屋顶,他硬是一句话不说,人们以为他需要休息,刚退到门口,便听得一声吼叫,他从床上滚到地上,滚到窗子边,可是却无论如何也起不来,最后又重重地倒在地上,再次昏了过去。
第二次醒来的时候,他知道自己连跳楼的权利也没有了。于是趁人不注意,他吞食了110片安眠药。由于护士及时发现,他又一次被救活了。
虚弱的他,像一只绝望的困兽,泪水溢满了眼眶。
医生说,他的腿即使不被锯掉,也绝不会恢复功能,只能成为一对摆设。这双腿曾在全厂数千名职工参加的长跑比赛中获得第一,它是他的骄傲,更是他不可缺少的伙伴,可这一切都完了。他将成为人人都鄙视的残疾人,永远不会站起来。他忍受不了在人们的冷眼中度过一生的凄惨命运,更不愿拖累新婚不久的妻子。由于家庭的困境,没有哪个姑娘肯嫁给他,直到30岁时认识了她,她看得出他是一个有志青年,摆脱了种种阻拦,发誓非他不嫁,然而……他怎么能忍心让她跟自己受一辈子罪呢?
接收他人院的老医生在他的身边坐下了,他拍了拍他的肩膀:“先不要这么泄气,我问你,你过去曾有什么爱好?”
“画画。”他有气无力地说。他出生于绘画世家,曾祖父、祖父、伯父、叔父都是画家。其中作为长安县文化馆馆长的伯父和长期担任灞桥区文化馆馆长的叔父对他的影响更为直接。他6岁开始学画,上学时他把每一堂课都当成了写生课,几乎所有的书、本的空白处都被画满了画。1978年他还考上了中央艺术大学美术系。但由于父亲中风后偏瘫,母亲多病,长年卧床不起,全家人衣食不保,债台高筑,他又是独子。一位村干部向他家里扛了两袋面,就这样这位村干部的儿子便顶替他上了大学,他却走进了工厂。
听他说会画画,老医生高兴了:“医院里正好需要画一批人体宣传画,我的书也需要画插图,我就请你来画。就凭这一点,我不允许你死,我要全力治好你。因为对我来说,你绝不是废人,你比许多正常的人对我更有利用价值,你可不要让我失望!”
他把他的手紧紧地握住了,四目相对,谁也没有再说什么。
手术开始了,大夫用钻头在他的骨头上要钻16个洞,由于他平时抽烟喝酒很凶,以致麻药对他已不起作用,疼得他嘴唇都咬透了,但是没吭一声。
手术很成功。此后便是慢长的恢复期。亲戚朋友们得知他将来是个废人,渐渐地谁也不来看他了,狐独寂寞的他再次想到过死,但是想起给老医生画画的责任,他坚持住了。
他默默地半躺在病床上画完了所有的宣传画和插图,医生和医院都十分满意。岂料这一画便不可收拾,他不仅从画画中感到了生活的充实,更重要的是找到了一种人生价值的存在,一种生的欲望愈来愈强烈。面对着星光闪烁的夜空,他终于对天蒙誓:过去的自己已经死了,新的自己一定要站起来,要出人头地,势利的人们,等着瞧吧!
从此他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了画画上,白天他一边读书一边画,夜深了,脑海里还在琢磨,生活的节奏一下子加快了。
要出院了,他没有把这个消息告诉厂里,也没有告诉任何亲戚朋友。花了20元雇了一辆人力三轮车,在一个晚上,把他送到了离城不远的乡下老家。那幢房子自父母死后有五六年没人住了,潮湿脏乱,成了老鼠和蜘蛛的天下。妻子稍作收拾,他便住了下来。为了不让人知道他在这里而干扰他,他规定妻子每两天只能来一次,每次来时给他带两天的饮食。
他一个人封闭在屋子里,除了不停地读书和绘画外,还要抽出大量的时间进行锻炼,以实现他站起来的誓言。谈何容易,两条腿已经变得像两根棍似的软弱无力,稍微一动就疼痛难忍,他不在乎,扶着东西往起站,摔倒了,爬起来再站;为了使僵直的膝部能够弯屈,他用椅子撬,用粗重的木头长时间地压在腿上。每一次活动下来,都大汗淋漓,甚至昏迷几次。奇迹出现了,两个月之后,他终于可以不扶墙站住了。他高兴极了,又站了15次,直到又一次摔倒后腿软得再也动不了。这一天他激动极了,因为他打破了不能重新站起来的断言,他终于向健康人靠近了一大步,他激动得一天没吃东西。
他没有把这个喜讯急于告诉妻子,直到半个月之后,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他拄着一根棍子,花了9个小时,一拐一拐走完了4公里的路,当凌晨四点,他敲开厂家属院自己的家门时,妻子惊呆了。
他并没有沉伦于喜悦之中,他问妻子:“家里还有多少钱?”
“没有了,为你看病,不仅花了所有积蓄,而且已经欠了近千元的帐。”妻子说。
“先不管这些,你明天无论如何给我借300元,有急用。”
妻子不解,但照做了。
他拿着这300元,拄着棍,摇摇晃晃来到设在灞桥区的中国书画函授大学陕西分校报名考试。看到他的画,特别是受他精神的鼓舞,老师们马上说:“不用考了,你被录取了。”3年的功课很快就学完了,他不仅对绘画理论有了一个系统的深造,画技也有了一个全面的长进。被评为分校仅有的2名优秀学员之一,作品被送到北京展出。
一次看动物世界,他看见一只凶猛的鹰,从数百米的高空突然俯冲下来,抓起了一条蛇,又嗖地飞向了高空。他心里为之一振,跳了起来,这不正是他所要寻求表达的最好形象吗?它心胸开阔,高高在上,暴风骤雨不当回事,它是那样地勇敢而又潇洒。他一鼓作气,画了70多幅鹰。
这时候,由于经济的拮据,家里几乎揭不开锅了,没有办法,他拿出其中的一幅鹰,来到大雁塔什字拍卖。刚挂出不久,一名导游便带着一名日本人走了上来。
“多少钱?”日本人用生硬的中国话问。
“随便给个纸墨钱吧。”他答。
导游把这话给日本人翻译了一遍,又叽咕了一阵,那日本人便将一叠子钞票给了导游。导游抽出一小叠神秘兮兮地塞给他说:“快走吧,小心被管理人员查收。”
他接过钱,心里怪紧张的,可他的腿就是走不快,到了墙角,他一点,500块。
他十分兴奋,用这笔钱一下子买了10刀纸,回到家里时,身上仅剩20多元了。
目前他已经画了4000多幅形态各异的鹰,他画的鹰,明显地带着他的性格特点,勇敢、顽强、骄健、骠悍、孤傲、英武,有一股振慑人心的力量。这也可以说是他绘画风格的集中体现。他准备从中选出百幅作为百鹰图,作为他画鹰事业上的一个里程碑。
除了专门画鹰之外,他还画了大量的山水、人物、鸟兽等其他题材的作品,其中以祖国山水及丝绸之路作题材的170米长幅和100米长幅,是他用了5年多的时间创作出来的。除此之外,还有上万幅的作品和习作。
1985年省职工艺术节,他第一次试着送去一幅工笔仕女图,当即就被展出。展出第三天,特种工艺美术厂的翻译便领着一位新加坡外宾,请他用7天时间,画出12幅形态各异的仕女图。他答应下来,白天黑夜地干完了这批活,对方付给他2000元的报酬。
从此他在导游界有了一定的知名度,他的作品也成了国内外收藏家们竟相追逐的目标。然而他并不是所有的作品都肯出手的,百鹰图、170米及100米长幅他无论如何也不卖。但亚运会期间,他却把那新加坡人出了3万元也没能买走的170米山水长幅捐给了陕西基金会,他后来才知道被骗了。接受他画的那两个筹备组的人是临时招来的,接到他的画后只给了他一个装饰精美的荣誉证书。这两个人并没有将画送到北京,也没有交有关部门收藏。“好在那荣誉证书的丝绸面子可以为女儿做一套裙子”,他豁达地说。
尽管如此,但他仍然表示,如果中国能够举办2000年奥运会,他还会捐赠他认为最珍贵的礼品,只是绝不会像上次那么傻。
40岁的他正是黄金时期。同他打过数年交道的中国书画大学陕西分校校长王世效说:“这个人不得了,他不仅身残志坚,而且具有许多画家,甚至是名画家都难以具备的良好素质,正像他画的鹰一样,已经没有什么力量能阻止他飞翔。”
这个评语对他是十分恰当的。
上图为百米长幅《丝绸之路》 (局部)
左下图为百鹰图之一《长河落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