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告文学）
文/朱合作
路遥去世以后，我的一桩心事，就是去一趟王家堡村，到他的老家里去看一看。
王家堡在从绥德到清涧的公路边上，属清涧县的石咀驿镇政府管辖。石咀驿这一带，我是熟悉的，从1970年至1972年，我就在石咀驿中学上的高中，王家堡离石咀驿只有十来里路，有时候，王家堡村里放电影，我们都相跟上几个人去看。
路遥家在王家堡的南头。我们到了路遥家坡底下时，路遥的母亲正坐在院子里的石床上。
路遥家好大一个院子。一排有四眼接口石窑，院子扫得很干净。路遥的母亲身体很胖，路遥的父亲个子不高，脸上的皮肤被太阳晒得很黑。比较起来，我似乎觉得，路遥长得更象他的母亲。
路遥的父母不认识我们。但是，通过路遥，我倒是对两位老人的许多事都知道。路遥曾对我讲过，他妻子生孩子时，是他妈守的月子。他妈不熟悉搏安的事情，经常按自己在王家堡养成的习惯，把楼底下叫“下圪槽里，”把离作协不远的大差市那一带叫“后沟里”。我问路遥的母亲说她是不是这样叫过？路遥的母亲笑一笑说：“是哩。”
我又问路遥的父亲说：“路遥说你在延安住了几天宾馆，回来给村里人介绍说，‘怪事情，人家那房子里，白天也能打澡水哩’。还说，‘人家那的饭桌子也和咱的不一样，转得人脑瓜子疼。’有没有这些事？”路遥的父亲也和他的老伴一样，憨厚地笑一笑说：“有哩。”这么着和两位老人拉了些闲话后，两位老人果然就对我们没有了陌生感，知道我曾在石咀驿中学念过书，是本县军家屯村老家，和他们家路遥，天乐，九娃都是很惯熟的人。
路遥的父亲叫王玉宽，今年六十一二了，路遥的母亲姓马，娘家在绥德县田庄乡的麻地沟村，跑这个王家堡，大概五十来华里。路遥的母亲15岁嫁到王家堡，18岁上养下长子——也是家中第一个孩子，路遥。
提起她的儿子路遥，她一腔深情。说：“我家路遥从小就是个精，就是个脑子练（清涧方言，即脑子聪明）。从来没让我急过肚子。七八岁上就会砍柴了。砍的柴捆成捆捆，摞在硷畔上，摞下美美一摞，俊的人贵贱舍不得烧。”
又问路遥从小有什么爱好，他的母亲说：“就是个爱吃好的。”路遥从小家穷，穷人家的孩子爱吃好的是十分自然的。而可悲的是这个由穷人家走出来的著名作家，即使成名以后，也没有成成总总地过过几年好日子，吃上几年好吃的。说起来，路遥也真是个陕北人常说的那种“苦命人。”
路遥是在虚9岁时，由他父亲引着，从王家堡起身，翻过九里山，顺着秀延河，走到延川县郭家沟村，给了他大伯家的。
路遥是家里的老大，人又精，脑子又练，父母亲为什么还要把他送人呢？他的母亲说：“我哥（即路遥的大伯）心好，可跟前一直没个小小（娃娃）。养是养了三个，月子里就都没了。我家人多，家里又穷。路遥9岁时，我就有了4个娃娃了，一满抚养不了。头几年，路遥的奶奶去了他大伯家。后来，他大伯想要个小子，我们就把路遥给了他。咱农村里有个讲究，亲兄弟之间，要顶门（过继）一般都是老大顶哩。把路遥给了人以后，我心里可后悔结实了。我家路遥从小可精哩。”
“路遥的大伯现在哪里？”我们问。
路遥的母亲说：“没了，没了四五年了。没的时候71了。埋的时候我们都去了。好抬好埋，是我家路遥给的钱，他人没得网来，是我家天云看的埋的。”
说到路遥的去世，路遥的母亲说：“听说路遥在延安病倒了，是肝硬化腹水，我们就晓得这病严重哩。我们村里的好几个人得过这病，都没治好。后来，家里就打发九娃下去照看路遥，九娃从延安到西安，一直护理到路遥去世，这中间只回过老家一次，就是路遥想吃家里石磨上磨的面哩，九娃回来寻过一回东西。”
路遥去世的消息，家里人是从收音机里听到的，是路遥的妹妹王英先听到的。王英听到了消息后，赶紧对她妈说：“妈……我哥咋不顶事了。”路遥的母亲说：“瞎说，你怎知道的？”王英说：“我从收音机里听到的。”路遥的母亲不相信——实际上是给吓呆了，半天不说话，从前半夜一直呆坐到后半夜，才放声痛哭起来。
这一夜，一家人一直哭到天明……
我们怀着十分沉痛的心情，告别了路遥的父母，又乘车离开了这个属于石咀驿镇管辖的王家堡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