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光
不论时光如何流逝,只要我存在,于这个世界,就不会忘记那清晰的一幕:
水泥棺材在滑轮和绳索的牵引下缓缓沉入墓穴。人们静默着,然后开始封土。每一锹黄土都发生沉重的闷响。那一刻成为我人生顿悟的瞬间。在此之前,我认为我将永远是孩子,奶奶永远是老人,而爸妈则天生就是那么年富力强。可是奶奶突然去世了。她躺进棺材,被人们用黄土严严实实地封闭起来,从此永不回头。那一瞬间我真切地感受到了对死亡的恐惧。当我长到十几岁时,环绕我的是童年的梦幻,是革命歌曲、红领巾、游戏、足球。可是瞬间这一切都让位于一个深沉的思考:我问自己你会死吗?回答是肯定的。那时我已完全能够从逻辑上论证这些问题了。
埋葬奶奶的时候是初冬,天已经冷了,到处飘落着黄色的树叶。那是午后,云层很沉重地压着,太阳偶而露出一些苍白的光。风很劲。从高耸的原顶眺望,可以清晰地看到城市的轮廓(那时还没有空气污染)。我感到冷,我想回家。一颗少年的心希望远远逃离这令人想起死亡的地方。
三十年后,当我护送父亲灵柩时,却全然没有了恐惧。人满为患的火葬场,只剩下漠然的例行公事。看不到云,也听不到风,我想造成这一切的原因甚至主要来自我的内心。在经历人生那么多波澜之后,死亡并非是一种不可逾越的恐惧,而更是一种归宿,一种看透人生的超然的冷静并且掺和着些许自慰和自嘲。
我想人生得意时实在不该自命不凡。不论你如何地与众不同,你一掷千金,你拥香偎翠,出门奔驰车手持大哥大,可是属于你的时空还是那么一瞬间。我们熙熙攘攘着,我们明争暗斗着,我们嫉妒我们羡慕,窍窕淑女很轻快地飘然而过,仿佛那一切就是永远。可是你只要想像一下一百年后我们所有活着的人都将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将全部是陌生的面孔,你可曾感到惶惑?
一百年对于宇宙的演化来说意味着什么?据说宇宙的存在已有几百亿年,它还将延续几百亿年。还听说宇宙曾经是个原始的“蛋”,在几百亿年前发生大爆炸之后,扩散的碎片们形成了星云、星系、恒星和行星。然而爆炸了的宇宙不会永远扩散下去。根据某种理论,当它扩张到一定程度时,便会转为收缩,越来越紧密直到回归“宇宙蛋”的形态。然后,这个“蛋”经过若干亿年的酝酿,将再度爆炸,于是再次产生星系、恒星、行星——和另一些形态全新的生命。我想这绵延上千亿年的一收一缩,便是宇宙的一次呼吸了。那么上千亿年的演化过程也就是一瞬间。相比之下,人类个体之间的差异何足道哉。于是当我们听说某些人宣称崇拜某个人,看到某些人很骄矜地享用自己的职权和声誉时,我们会忍俊不禁。
我们确实很平凡,我们不仅无法同自然抗衡,在面对权欲熏天铜臭横溢的世界时,往往也只能随波逐流。唯一良心上的安慰,就是勉为其难地让自己做到不炫耀不媚俗。
三十年前我送走了祖母,三年前又送走了父亲,其间我还送过许多朋友和亲属,每一个场面都充满悲哀。可是令我印象最深的,还是三十年前的那个黄昏;秋风萧瑟,枯叶飘零,一个少年站在连绵的墓冢之间,开始思考关于生命的重大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