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有平
那年,我十七岁,接到了大学录取通知书,圆了一个少女灿烂的梦。
深山里飞出金凤凰,村里人说。
是呵,祖祖辈辈生息在这听不到汽车轰鸣的山沟,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父辈们扬起牛鞭,扶犁翻起干硬的土地,对苍天黄土唱了几代人不改调的歌,年年播种企盼,收获的却是苍凉。
而今,希望的种子发芽了,最兴奋的还属母亲。她长满老茧的手不停地在围裙上搓擦,表示出自己的欢愉,对前来道喜的亲戚一个劲地说:“这下好了,把我解放了,我不用再跑几十里山路每个星期天给女子送馍了。”她舒展满脸的皱纹,溢出清爽的笑声,偶尔用手抹下黑白相间的头发,让人一眼就能看透她全部的感情世界。
母亲是家里的台柱子,已故的父亲是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整天只知道噙着那杆磨得发亮的旱烟袋抽那劣质烟叶,吸进苦闷,吸进辛酸,吸进困惑,吐出的仍然是那解不开的疙瘩,家里全靠母亲了,她是辛苦的,记得小时候村里学大寨,干包工,为了多挣几个工分,母亲整天不停地从沟底往山腰上背石头,专拣大的。最终落了腰痛的病,天阴下雨一个劲地疼。我说她是“精卫填海”,她不知“精卫”只知背石头只知辛劳,只知累得腰痛累得吐血。后来,情况好了,可她总是闲不住,象个纺车从早到晚不停地转。
为了给我凑够足够的读书的钱,母亲日日到对面的山上去采拾山货,然后拿到市场换回一堆皱巴卷曲的毛角票,再托人兑换成大额票。她说:好带。她很固执,从不让我动手,她说我是家里重点保护对象,也许她怕我揉碎她的梦吧。
掐着指头算日子,当聒噪的蝉声愈喊愈烈时,我该走了。那天起得很早,母亲为我梳辫子,缓缓地,一根一根地整理,象前年姐姐出嫁时那样,默默无语。镜子里,我分明看见她依稀闪着的泪光,自己也禁不住掉下泪来,眼前闪现出母亲劳碌的身影。她说她是鸡的命,整天得不停地刨着食吃。她把自己的青春全揉进儿女身上了,自己快老了,还没去过省城,没穿过一件象样的衣服,没舒舒心心做过一个完整的梦。待儿女们一个个长大成人,一个个“孔雀东南飞”,留下的,是她的孤独和寂寞,我的平凡而伟大的母亲啊!
母亲坚持送我到几十里外的车站搭车。上车前,她掏出一对银手镯,一个戴在我的腕上,一个戴在她的腕上。她说这是她结婚时的嫁妆,多少年都没戴了,过去家里穷,父亲劝她拿去换些钱,她舍不得,今儿找出来,一人一个。我摸着手镯,沉甸甸的,那是母亲沉甸甸的心呵,母亲笑着说:“有这镯子,我就拴住你了,戴上它,你就不想家了”。泪水糊了我的双眼…
汽车启动了。隔着玻璃窗,看见母亲那树皮般的手仍不停地在摆动,笑容凝固在她的脸上,泪光点点。只有那手镯在晨光下银光闪闪,那么诱人,那么耀眼。母亲,我知道,我带走了你的心,可你也带走了我的心呀。我从车窗上伸出那只戴镯子的手,不停地在空中挥舞,母亲,你看见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