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敏
说起来,那是三十年前的事了。那年秋天,我和王召到苦海子放羊。苦海子是柴达木盆地盆沿的一个地方。虽穿军装放羊,好在远离部队,尽可以吊儿郎当。部队当时的训练非常紧张,超生理极限大比武运动,常常练得小伙子们吐血尿血屙血。连长照顾我这个画画写字的文人,便让我和王召去放羊了。
当时有一条不成文的章程,连队派出去放羊的战士,回来后必须到团卫生队检查。一旦发现有性病,一律开除军籍。而苦海子一带又是多民族性病高发区。所以连长特别交代:“你们俩都是有文化的人,自己的东西自己管好。惹出什么麻烦来,可别说我翻脸不认人。明白了吗?”
话语里埋着杀机,我们自然明白其中的分量。开了军籍回家乡管制劳动又有一身脏病,那不是拿一生开玩笑么?
训练场上的生活太紧张,放羊这差事又太稀松。一顶帐篷,二百来只羊和一条狗还有二头牛和我俩终日为伴。没有时间概念。天刚亮,围在帐篷一圈的羊就叫起来。叫得人心烦,只好爬起来解开拴狗的绳。收羊狗去吠头羊,头羊便一声长嘶,率着大队羊群在狗的护卫下奔向那有水有草的地方,新的一天就算开始了。我们俩去河边洗脸,提水;然后就分头去挤牛奶,去拾牛粪,去打酥油,去炒青稞面。吃饱喝足了就在帐篷里睡觉。
大草原上,很少见到人。我俩又不会说蒙语和藏语,偶然见到过路的人,也只是打打手势。我和王召把能说的话都说过几十遍了,还是没话找话说,只怕时间久了会变成哑吧。也有蓝天,也有白云;当然也有青草和野花,但那生活,远不是电影里草原生活那样。夜深的时候,睡在羊皮褥子上向上看,尖尖的帐篷顶上有很小一块夜空,有十几颗星星永远是那样无声无息地眨着眼睛,使人觉得犹如生活在远古的蛮荒时代,一切都停滞了。远离了有人的地方,会使人觉得自己是浮在半空中的一点尘埃,没有丝毫的分量。
又是这样一个下午,我和王召都睡得处于半昏迷状态,突然听见帐篷外有人说话,而且是女人。都翻身站起来了,还以为是在梦地里。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王召翻身从褥子下抽出了步抢,顺手就打开了刺刀。因为这时已听清外面有人用普通话喊:“里面有人吗?有没有解放军同志?”
那时候到处流传着蒋介石要反攻大陆,常派飞机撒下来些美女之类的特务来消灭我们。王召抓枪的行动也就很正常了。我掀开帐篷的帘子一看,哪是什么特务,是两个藏民姑娘。藏民的脸和颧骨上两块红晕是绝对的特征。生活在草原上的人,十里之外就能分清你是内地人还是草原人。
我们把她俩迎进了帐篷。小小的帐篷承受了从它诞生到永远的全部欢乐。
这是姐妹俩,姐姐能说一口流利的普通话,妹妹则会说当地青海汉族的方言。问时,姐姐在咸阳民族学院上过三年学。这使我们大为惊异,因为我和王召就是从咸阳入伍的。姐姐叫羊毛措基。她说她有个汉族的名字叫杨姬。杨姬长得比妹妹漂亮,她说她已经二十一岁了。妹妹十九岁,是来找我们俩谈一件事情的。整整骑马跑了上百里路。说我们这顶帐篷真难找。如果我们俩愿意的话,明天就搬到她们那块地方去,说她们那里有一块水草非常茂盛的草地。
杨姬虽然能说普通话,但我们很快就发现她脑海里蓄存的词汇很有限,翻来复去就是解放军好、咸阳好、火车好、内地好。妹妹绝少说话,只是拿一双眼睛盯盯我又盯盯王召。趁我和王召不备时,抓起我的一件衬衣闻了闻,然后伏在杨姬的耳朵上不知说了句什么,姐妹俩便笑了起来。是那种开怀大笑,直笑得帐篷都抖起来。笑起来的少女是很迷人的,那柔软的腰肢,那健康的手臂在笑声中带给人许多遐想。这姐妹俩到底要找我们干什么呢?笑足了之后,我们一问,杨姬便甩出一句石破天惊的话:“我们阿爸同意了,我们要嫁给你俩个!”
老天!这句话该从何说起呢?
杨姬很快掏出一叠布票来,那是她们卖羊毛国家奖给的布票,看样子有百丈之余。又从怀里掏出两只劳莱士手表。手表没表链,用油纸包着,放在布票上边,象献哈达那样捧了上来。
绝不能伸手去接。谁一伸手,就等于答允了这门亲事。可也不能总让她俩弯着腰。情急之下,我突然想起三十六计的最后一着:走为上。给王召使了一个眼色,便冲出帐篷。
看来只有回连队请示了。如果再这样待下去,今晚不一定会发生什么事情。蒙蒙的水气已从地平线上升起来,大片大片的晚霞给水气蒙上了厚重的橘红色,黑夜很快就要降临了。
我们把这层意思在帐篷外对她俩说了。然后取了枪,把什么都留给她们,保证第二天就答复她们,便骑着她们的马,直奔连队了。
这是真正的两匹草上飞,午夜时分我们便回到连队了。那一夜,连部几个支委都没睡觉,往团部的电话也打了个不停。天明的时候,指导员把我们俩叫去宣布:即日起,任命王召为六班长,我为班副。这件事情不准外传,属部队机密,今后如何处理,也不准我俩再问。
被换下来的六班长和六班副趁起床号还没响,就骑着马回牧羊点去了。六班长和六班副都是五八年入伍的甘南藏族兵,一律地没老婆。部队首长这着棋真绝,一件棘手的事,几个小时就处理妥当了。
去年十月,我突然接到王召老婆李银草的一个电话,说王召在军大住院,很想念我,我放下电话便骑着木兰车去了。
总有三四年没见着王召了。猛一见面,吓了我一跳。五十岁不到的人,竟成了一个十足的老翁,牙都脱落了。他病得很厉害,已经下不了床,一张轮椅就放在床边。
该问候的话都说完了。李银草要到街上去买点东西,让我替她护着王召。王召半躺在被子上,眼睛突然那么一亮问我:“还记得杨姬吗?昨晚上我梦见她了。”
早已失散的记忆突然收拢了,聚成了那么一个焦点,我耳旁立刻响起那爽朗的笑声。真是太久远了,久远得和一个梦一模一样。
有关杨姬的消息我们知道得甚少。只知道那年初冬,她们姐妹就跟着退伍了的六班长和六班副回甘南去了。
今年春节初三下午,我家来一个陌生的小伙子,说他是王召的长子,才从部队回来,他说他父亲已经去了,留给我一封信,今天专程送来。信里无称谓也无落款,只有一句话:
回连队取给养时,我碰上了一个同路,那就是羊毛措基的父亲。
以上文字可作为一裱黄纸——给王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