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见喜
灞河的水悠悠流淌,唱尽了几千年的雄灞之歌,也唱尽了几千年的凄婉之歌。然而,它不知道,就在岸边的青草地上,一个孤独的妇人,唱出了底层社会的哀灵之歌。
这里活该有一棵大槐树,也活该这棵大槐树有如伞的冠盖。她每天清早就来到这里,背靠大树,在自己的膝盖上写那首长歌。春来秋去,她一日不免。这块地上,连草也不生了,竟成了一方平整的场地,那是她的构思,她的徘徊。连蚊虫蜂子都迁走了,它们不忍打扰这位可怜人;槐树也通人性,它把枝叶密密地篷在她的头顶,雨天里让她淋不着;草儿也识人意,只在四周疯长,围墙般护了她,南风北风不能吹着她。
她叫孙君仙,在这青草地上写了十三个年头。她没有住房,因为她不是这个城市的户口;她曾经是某位市民的家属,但离婚后她连家属也不是了……
她是彻底的黑户。住在灞河岸边的草棚子里,赤足的小女与她作伴。夏天,她去洪庆那边拾麦穗;秋天,她去草滩一带拾苞谷;春天日长,好心的农人这个送她一升大麦,那个送她几斤黑面。关中平原上野菜多,天赐给她们吃不完的维生素,荠荠菜、灰条、刺芥,小女儿从小就认识了这些城市孩子在字典上也难以找到的植物名称。
她终于熬成了工人,是某大厂的“五七家属工厂”。为了珍惜这个机遇,她当炉前工,大火烤得脸上起了痂;她甘心加班,甘心帮大伙的忙,甘心吃别人不能吃的苦。
然而,她患了肝硬化,又不得不退休,每月退休金是二十七块五呀!还要养活女儿,还要求医治病……
命运是一个魔鬼。她在血水里熬过,在碱水里煮过。命运没有把她摧毁,她一次次抗争,一次次活了过来。解放初,她是如花的年龄,在那个风光秀美的县城里,她当了商业干部,又追求着美好的爱情。但是,她抗不过旧意识朦了双目的母亲,被迫嫁给了一个工人。工人的家在农村,父母需要人侍候。她就把户口迁到农村去,心想勤劳加和睦也能过上好日月。但命运偏不这么安排,婆子早上吃了荷包蛋便一天都离不开水烟袋,公公是个死不吭声。她第一个孩子病死了,他们只是埋了算了。这样的日月怎么过得下去?她唯有去远方追寻丈夫。千里寻夫,夫却是反革命。人被隔离着,她日思夜想。终于在好心人的帮助下落住脚,直等到丈夫平反归来。
归来了,丈夫只是约三几朋友打牌下棋。稍不如意,便拳脚相加。后来,便离了婚
便有了十三年的写作生涯。她文化程度很低,没学过拼音,从新华字典上查一个字比海中淘金还难。就在那棵大槐树下,四十万字的草稿写了八遍,三百二十万字啊!整整三部半《红楼梦》的劳动量!何况还是一个肝硬化的病人!
著名作家邹志安生前为这部手稿深深地感动过,著名作家贾平凹曾经过问这部小说的命运。在印刷期间,昆明印刷厂的排字工人哭成一团,以至全厂的生产秩序乱了规矩,不得已厂长打电话到出版社,最后还是她去厂里见了一次工人才把那些心底的共鸣平息……
书终于出版了。她一路哭着跑回家,又在电话上向责任编辑连鞠三个躬。责任编辑能说什么呢?面对这位超越了平民意识,超越了忧患意识,而把笔触大胆伸向民族心灵苦难史的作者,我当然不能说她比张贤亮伟大,她比王蒙伟大,但我可以说,她表现的生活形态和这些生活形态所蕴含的苦难意识他们未必有。想象的局限缩小了许多作家的伟大,生活的无限又使多少大作家有限的生命经历相形见绌。
我想起一句农夫的话:人生分几截活哩,挺过了连阴雨自有好日头在前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