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草
老奶奶的家是一座小小的四合院。门前栽着柳树和榆树，进门是一道影壁，上有砖雕的对联“居仁由义；唯耕唯读。”小院里收拾得干净利落。老奶奶住的上房，窗户上还糊着雪白的窗纸，镶着玻璃，贴着窗花。二十多年前，我第一次到老奶奶家，她家便是这个样子。
那时候，女工产假只有五十六天，假满就要上班考勤。成天价抱着娃娃、背着奶瓶、挤公共汽车去上班，倒也和大家一样能坚持。不幸的是，本来就不足的乳水，这下干脆没有了。正在发愁，有人给介绍了老奶奶，说老奶奶自己有五个儿子和两个女儿，还替人带大过几个娃娃，育婴经验极为丰富。我赶紧跑去，见老奶奶那时有五十多岁，慈眉善目的，身板又硬朗。当下说定，第二天我就把儿子抱过去了。她极疼爱孩子，又能干，小虎头鞋那样费工，她一晌就做成一双。又过了不到百天，娃娃果然长壮实了，胖墩墩的。全家都很高兴，我自喜有缘。母亲说：“这样好的一家人，以后孩子不在那里放了，也要常走动着，只当是一门亲。”我谨遵母训，老奶奶家也没把我们当外人，她家若有婚丧嫁娶、红白喜事，我家人必是座上客。
老奶奶家的影壁，还遭过劫。74年“批林批孔”的时候，有人叫把那付对联刮了。老奶奶舍不得、又有主意，让儿子把那副砖雕的对联拆卸下来，光面朝外，反砌上去。不留下一点痕迹。来人检查时，左邻右舍都心里明白，却没有人去告黑状。等到那阵风过去，又原模原样的砌好。如今“居仁由义，唯耕唯读”八个砖雕的大字依旧泰然自若的立在那里，面不改色的注视着来往的行人。
从八十年代初，郊区农民着实富裕了。一改老一辈面朝黄土背朝蓝天的生产方式，办起了各种加工厂。老奶奶的大儿子说：“现在讲唯耕唯读就是既要干活，还要学习。”她家盖了两座二层楼，用上了自来水。从前家中无一人带手表，现在不但年轻人带，老奶奶也带上了手表。但这绝不是摆谱，因为她要为二、三十口人准备午饭，还要照顾上学的，既是托儿所，又是幼儿园，她得好好掌握时间。有时见她穿着手织的毛外衣带着手表走在集上，实在足够精神。
去年秋天，我发现老奶奶突然显得憔悴了。这是怎么了？老人家忌讳人家问她病，我问了问她的大女儿。
“唉！”她大女儿说：“我五弟抽上大烟了。”
我一惊，不由得打了个寒噤。那可是个无底洞，多少家产都能填进去。
“逮进去一回了。”她继续说：“我妈交了罚金把他赎出来，还不改，又叫逮进去了。我妈还要交罚金……。”
我无言以对，心沉沉重重的。
春节前，一天我乘车去上班，见老奶奶和他小儿子也在车上。老奶奶告诉我，他们去舅家玩一天。她到底是又交了罚金了。可怜天下父母心！
春节后不久，一天我忽然看见老奶奶的小女儿在街上急走，忙问：“怎么了？”
“我五弟昨天晚上又叫抓了，他就不改！我妈连气带吓瘫在床上了，我叫我大姐去。”
我陪她走了一段，她又说：“这一次，我们兄弟姊妹都不管了。啥事情有再一再二，没有再三再四。可我妈心里……”
我和爱人去看望老奶奶。昔日的健康麻利已荡然无存，老奶奶病得下不了炕，话也说不全了。我们竭力劝解：“既然他不学好，您又管不了他，让政府管教他就对了。”老奶奶口中答应着“就是、就是，”但是泪水还是一个劲地往下流。大儿媳悄声说：“我妈还是操心老五。”
老奶奶，您操心他，他操心您吗？他为您想过没有？他抽成个大烟鬼，他把家产整完了，您怎么办？您这一辈子不应只有义务，也该有权利，起码有生存的权利。您也要生、要活。常言说得好：“一棵草还要顶一颗露水哩，天给的。”何况您是位勤劳一世的老奶奶！老奶奶您为什么这样想不开啊！
这时有人来找大儿媳妇，商量租赁她家门面房的事。那本是给老五没过门的媳妇准备的，让媳妇过门来好有个营生。现在，人家姑娘自然不嫁给了。
唉！本该多好的一家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