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田长山
我不会喝酒，一喝就上脸，为鸡冠子，为关云长，比之有过的是胸脯红，全身红，眼珠也红。做了一辈子穷教师的父亲也和我一样。我想喝酒的能力可能有遗传，“酒有别肠”，各人对酒精的化解过滤的能力明显是各有千秋。乡间哲人说，喝酒是各走一径，边喝边出汗的人能喝，越喝越尿的人能喝，越喝脸越黄的人能喝……云云。而且哲人以酒论人，以为“喝酒上脸”的人好交，心肠好，可作忠臣孝子。我不会喝酒，但做不到滴酒不沾，有时二三好友相聚也随量喝一点，有时在酒宴上被人劝酒不过，也喝个大红脸。但是，我从来没有醉过，最多是微醺。我没有算过我的酒量，淳于髡劝楚王说的好象是量随境迁。我的体会是随环境与心境的变化酒量在2—6两之间吧。但我从来不敢造次放肆，感觉已难再胜酒力时，就默默打住，决不让酒力突破最后一道防线。玉山颓倒，呕吐狼籍，横卧街头，失足落水……等等前人与今人醉酒的狼狈相潇洒相尴尬相，我一概视为畏途，宁可做狗熊决不敢斗胆充英雄。我坚信微醺有微醺的好处，有飘飘然之感，有胆壮气粗之豪，心底的话想说而平时不说的话就一一吐出，不去计较对方能否接受。因为即使当时我也知道，听话者以为我喝多了喝过了量，我正好借之以售其奸。他不计较，我一吐为快，两不相伤，这交流的境界在正常情况下并不易得。
譬如前多日，同志们为退休的和调动的同志送行，我稍没注意，喝得不少，浑身燥热，心跳欲出，已有几分难受，便趁机说了许多话。到现在我依然记得，但让我现在说，我决说不出口。
我对一位同志说，我忘不了你在我父亲卧病在床时去看他老人家的情份。他去看我父亲时，我不在家，我父亲并不认识他。只说是一位大个子同志，和你一起打过球吧。我知道是他，他也没给我说过，我也从未表示过感谢，但我记在心里。酒喝多了，我说我猛然想起这事，说得他和我眼里都充满泪花。“善欲人知，不为至善”。我这位老兄为人正派，不会搞谄上傲下的利禄之徒的一套，因此我敬重他。我还说人不在本事大小，首先得是一个人。我当时就背了毛主席的关于“一个人的能力有大小”的著名语录。我当时甚至想到有人会以为这是道德至上，我那并不糊涂的心里就颇不以为然。司马光告诫人君的驭人之术，先用德才兼备者，次用有德无才者，不得已而用无德无才者，不用有才无德者。司马光决不傻，固然在为人君着想，但他可能看到，有才无德的才常常坏事，或博才纵欲行奸使坏的弊端，自有他的精明处。征之古今，并非虚意妄言。修养之道，还是以德才兼备为第一，还是“做人第一，做官第二”。我还说过，“求忠臣于孝子之门”是古人刻骨铭心的经验性议论，或许表明，你连自己的父母至亲尚且不敬，何谈敬人敬业？何谈爱国？何谈为国尽忠？
我向一位已经退休返聘和我一块工作多年的老同志说，我不弄人走茶凉的小人之事，我们相处多年我首先感谢你对我的支持点拨和栽培。我好象还说过不念人好处的处人与行事者，说过只让人奉献不准自己吃亏倘若百次吃利而一次吃亏便翻脸的交往者，说过“不怕直中直仅防仁不仁”的古训，说过大巧若拙，大奸似忠，大言欺世、大盗有逆的古语。我相信艺有盛而发，心中有不便说出口的人物和行为垫底。我表白我不会趁人之危，不会落井下石，更不会紧粘猛趔，搞人身依附恨不能粘合一处，一旦有变却惟恐洗刷不清，也不会贪天功为己有，视友善若路人……我们相处已非一日，交情第一，人人都有退下来的一天，我也一样。我记得他好象也和我是湿眼相对，终至于默默无语。
正当其时，一位与我相交甚好的朋友来访。我本不想说却又说了，问他你说我够不够朋友？重不重交情？我当然是话里有话，当今之世，谈钱色变，为一个钱字搞得夫妻成仇，兄弟反目，朋友绝交的事并不鲜见。当然利益分配不公是其原因之一，但常常不擅以流行的朝最坏处想的思维方式去揣度别人，反使清白受污，忠直受诬，诚实受谤，反弄得风吹草动云山雾诏价值判断模糊。不少人都好象急于看到结果，不愿意带历史眼光，不愿意用切实的经验去捱范，不愿吃一点亏，要马上刀下见菜，几乎等不到明天。这话我本不想说，但看到他交往中的心事重重疑神疑鬼，似乎有失对一个人最基本估价的状态，才斗胆放言发起质问。他当时笑笑，回答是肯定的。过若干时日反猛不丁问我，你那天说那些话是啥意思，我遮掩说没意思，他却开玩笑说，向我抖一抖你的威风吧？！我想双方大概互相都明白了对方的心思。
可能还说到生活的难和苦，说到人要接受命运，向谁已记不大清。我这种微醺状态下喋喋不休口若悬河的演说，难免言多必失，但我尚清楚地记得，可见我并没有醉，只是平时不大好出口的话，此时出之，应归之于酒对那一层不好意思的情面窗户纸的捅破。捅破或等于揭去，理智的坚强的闸门稍稍松动，便让潜意识里储存的思绪意向作有限度的奔流，其势也滔滔，其情也融融。回想起来，这样的情形也有过几次，权称之为放松亦可。
有老同志好言相劝：“你跟自己的身体过不去，放松有何意义？”他说得对。以身体的强大痛苦换理性常规极小心极有限的放松，与其求之于酒，倒不如求之于修养平日。酒是别人的，身体是自己的，好自为之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