芦苇
早晨是美好的,尤其是夏日的早晨。曙光初照,天空静静的蓝。慵倦于昨日的黄昏的树木顿然生机勃勃,高高矮矮互相扶持着静立于微风中,叶子很随意地颤动着,竟无些许惆怅。蟋蟀一夜未眠,依然絮絮地唱和于草丛,并无倦意。忽然有铃声响起,浊浊的,有如在水波不兴的湖中投下一粒石,纷扰了一日之中最难得的宁静。此时正是6时30分,是人们应该告别梦境准备上班的时候。其实,在铃声响起之前,早有人三三五五来到厂前区的院里,或者散步,或者凝望日出的方向做深呼吸,或者手舞足蹈做着很古怪的动作,据说是在练功。工厂的铁栅栏门准时打开了,便有几辆车开出去,同时有几辆车开进来,在行道树碧绿的拱顶下驰过。显然,这铃声已经是多余的信号了。
然而,它却每天很守时地敲响,不厌其烦。
本应挂在家乡那棵老槐树上的,如今却被谁吊在工厂大门一侧的电线杆上了,这个铁铸的大铃铛!初来乍到,我长因此疑惑不解,一天天听下来,就习惯了。它总是在几个规定的时间响起,催促人们起床、上班,安排人们下班、用餐,熄灯人眠,只在每年的5月和10月作两次季节性调整,仿佛工厂的报时中心。花样翻新的报时装置已经被发明出来,进人生活的各个角落,上发条听闹钟安排起居的人也不多了,而这个铁铸的大铃铛依然悠悠地响。不和谐么?也未必。中央电视台新年夜的报时钟声,不也是北京大钟寺那口古钟的沉郁之声么?两相比较,工厂的大铃铛是年轻得多的。
无须考证,这铃声必定敲去了许多时光。大铃铛已经锈迹斑斑,失去了光泽,即使被夏天的阳光照耀着,也是黯然神伤的样子。那根悬吊大铃铛的电线杆虽然不曾倾倒,却毕竟被岁月弄得烟尘满面,歪斜在那里。铃声呼唤多少人踏进工厂,再一次敲响之后,他们又从这里结队而去,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其节奏如钟摆般单调,使年轻的脚步渐渐麻木了,沉重了,于是便有轻松的脚步声加入其中,一次次恢复活力。厂房里传出的机器声则不可挽回地衰老了,不复有初时的悦耳之响,嘶哑而抑郁,如一支哀怨之曲。而这个大铃铛却难得寂寞,依旧每日敲响,宏亮如初,悠悠地传向工厂的每个角落。我因此莫明其妙,甚至听得厌倦。铃声无忧无虑,可是在倾诉往日情怀,或者是向人们解释昨天同时也预言明天么?可惜,我的听觉神经已经麻痹,并不懂。
我却由衷地敬佩敲铃人。春夏秋冬,风霜雨雪,不分阴天和晴天,总是按时敲响这个大铃铛,很少失误。已经是搞活的年月,人们大都获得了尽可能多的自由,岂是一个铁铃铛规范和管束的呢?于此,我更觉得敲铃人敬业精神之可贵了。这不是迂。若人们都如此,或许工厂会不老。
铃声不应悲哀。它也曾敲出过工厂的辉煌,与隆隆的机器声、敲打声、工人们的歌声笑声相应和,演奏了一支生机盎然的乐曲。工厂建于50年代,正是城市建设的整饬与奠基时期。工人们以黄土的平凡造出砖的质朴,去砌补旧日留下的疮孔,进而撑起一幢幢希望之屋。我现在走过这个繁华的都市,在比肩耸立或隔街相望的砖混建筑之上,还能找得到工人们沿着脚手架不断升高的梦幻。几乎所有的外墙都贴了光亮的磁砖,屋内也多以新材料装修,掩住了粘土砖的诚实与朴素。安居乐业或轻歌漫舞于其中的公民,还有多少会记起那些砖和砖的制造者?少男少女们是天生的梦幻者,以为这些高楼低厦是上帝为他们准备的,仿佛神话中的石穴和木屋。我却并不因此后悔我的愚钝与固执。听铃声平心静气地诉说,站在今天的阳光下,谁能忘记昨天的风雨?时光如流水,毕竟是留不住的。而今,工厂已经被推人浩茫的市场之水,如未及装置罗盘针的船,一时尚难得心应手,于是便艰难了。尽管铃声依旧,仍然是人们很习惯的节拍,工厂的步履却不似昔日的潇洒了。于是要招商引资,重整旗鼓。这几日许多人说,一家日商有意合作,要在此投资两个亿,搞什么项目,却没有人说得清楚。大铁铃铛高悬于工厂大门一侧,临风沐雨,捕捉一个动人的信息。我期待着。
铃声消失在厂房与绿树之间,我已经被晨光包围了。白杨树的绿枝伸向楼顶之上,已经看见地平线四溢的霞光了。偶尔望见那只铁铃铛,我不禁思绪万千。或许在未来的某一天,再不会有人去敲它了!挂在家乡老槐树上的那一个,已经沉寂了很久,后来竟被谁摘走了。倘若工厂的铃铛也不可避免地会被摘除,我想要收藏它;即使它意外地失落于别处,它悠悠不绝的惑人之响,也将收藏在我的记忆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