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周矢
在老家,大约从腊月二十始,家家户户都准备画糕了。糕者,年糕也。但此年糕非彼年糕。在我的老家苏北的东台市,那是一方块的糯米糕,每一块糕上均有一个突起的汉字,中心还点了四个红点。而那个“画”字,则显然是当地一种文化语言,它包含了一桩也许只有在我的老家东台才能见到的吃的本领和艺术。
先是那气氛:串场河和这河的支流的岸边上,一字儿排开了许许多多的大盆小箩,盆旁箩边则是它们的女主人,所有的人家(不分穷富)都在河里淘那些雪白雪白的糯米;而在东台当年号称七里实际不足五里(现在远不止此了)的大街上,每隔三五户便有一家画糕户正在生火烧柴,浓烟从黑黢黢的烟囱里冒出来,很快便弥漫在这小小城市的上空,便给这小城平添一种热烈的不安分;也在此时,凡冒烟的屋檐下,均传出一种连续不断的咕咚声,画糕户舂米的杵在石臼里捣响了;在这咕咚声里,还伴着格支格支的摇曳轻响,那是老板娘和她的女儿或者母亲或者婆婆,在不停止地摇动一张吊在屋梁上的圆筛,让月粉(东台人称糯米粉为月粉)匀匀地从筛眼里流下来;再伴以街上不断爆起的炒花生炸蚕豆的脆响,和零零星星儿童们早放的鞭炮声,一种“年”的氛围,便在这嘈杂中画出来了。
但这还不是画糕那个“画”字。
我从小儿便好这节前的画糕日。好容易盼母亲淘好浸好了糯米,我便早早儿和四弟抬着米桶到对门的孙爹家门口去排队了。孙爹平常卖圆子(汤圆),但到过年前便改为画糕了。只这时候,他家门口总围满了人,无论什么人都得按先来后到排队,有一脸麻子的孙爹这时便极神气,连呼喊的底气也足了:“个死人!你还不快把那桶米抬过来!”是骂老婆;“你眼睛瞎了?还不往灶口搬柴去!”是训儿子;“走开点小东西!碍手碍脚的!”则是嫌我站错地方了。于是我连忙趋前两步,跳上比地面高出半尺的“椐”上,两手握了那吊在半空的横杠,一只脚便伸到“椐”尾上帮忙“踏椐”。所谓“椐”(天知道这个字该怎么写),由两部分组成,一是埋在地里的石臼,一是用脚踩便可提到半空脚一松便骤然落在臼中的包了铁皮的杵,那铁皮早磨得亮晃晃地可以照见人了;糯米便在这杵与臼的撞击磨擦中“磨”成了月粉。踏椐是一桩难事,稍失节奏,我就会被吊在半空的横梁上,于是惹来满屋的一阵哂笑。但我还是欢喜踏,因此便也常常吊在空中。
粉筛好了,孙爹早在迎门处偌大的一张面案上铺开了他画糕的笼具。那是一张张刻了阴文正楷字的木板,板有一尺三寸正方,每行九字,每板九行,共八十一字,无标点;每板都不一样,那是一首首贺年的唐诗,可惜我一首也未记录下来;上套一有九九八十—个方孔的木框,月粉就撒在这框内;满了,用尺刮平,再盖一平板,用刮尺连击三两下,翻起,去阴文板,取框架,盖板上便有方方正正有棱有角九十一块粉糕,每一块糕上均有一正楷汉字,这便是真正的画糕了。这一连串动作,孙爹可以在两分钟内完成,动作之熟练,技术之老道,叫人觉得是一门百学而不可得的艺术。看着这些,真想亲手也去做一遍,但也只是想,如我这般的小儿,也只有想:这就是“画”了。
粉糕一板板垒起,堆成半人高时,便可入笼蒸了。是那种大铁锅,烧柴草拉风箱的砖灶。不过三十分钟吧,孙爹大喊一声“起”,锅盖揭开了,于是满屋便弥漫了浓浓的蒸气和诱人的甜香,一板板倒扣到案上,一块块年糕便尽可以人口填馋了。
在孙爹和孙奶奶忙于把滚烫的糕翻过字面来,用一根劈成四瓣的筷子的端头蘸红盖上的四个红点时,我们这些围在旁边的所有的顽童们,便一拥而上,纷纷抓起滚烫的方糕填进自己的嘴里大嚼特嚼起来:这当儿是不用打问这是谁家的米谁家的糕的,对我们这些小儿们全部开放。
这般画出的糕,凉干了,可以放一年。干糕以冷水泡了,或油煎了,或荤炒,或者就放在稀粥中烫了吃,也有做成咸汤糕的,一直吃到来年的腊月,就又该淘米踏椐画新糕了。
可惜我到了陕西,再也吃不到自画的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