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海春
故乡在川口，黄河一渡口。一步跨两省，一眼望三县。它是秦地吴堡、佳县和晋地临县相交处黄河西岸的一个口岸。相传四千多年以前大禹治水“凿龙门，疏九河，劈孟山，收壶口”时和爱妻娇女在此憩息，有意留下这一个三江渡口，也是民歌中唱的“天下黄河九十九道弯，九十九个艄公把船搬”中的一个弯道口岸。偏偏一九四八年三月二十三日毛主席率军东渡时，也选准了这个口岸，有的地图区乡不标，这个口岸必标，因此我们村也就远近闻名。
人常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许是与水有缘，我生在水边，长在水边，儿时就听奶奶说我是水命，及至长大成人才听说，“仁者爱山，智者爱水”，我不敢妄谈“见仁”、“见智”，但天性爱水，对水的爱恋是发自积淀已久的心的底蕴的，几乎从十月怀胎，我就生存在这咆哮奔腾、气势磅礴的黄河岸边。尽管黄河水不如长江水那样清彻秀丽，但是它那种恢宏、雄壮、奇险、深邃的气度，几乎已溶入我的血液，和我的生命息息相关了。至今我不曾忘记儿时在黄河岸边戏水，一头栽进，不见踪影，被父亲揪着脑壳救起侥幸存活的惊险而酸楚的情景。工作之后，仍然怀着对水的那种执拗的情愫，先后浏览过长江、珠江、湘江、松花江，以及勃海、南海，可以说，我对水的爱恋，由朦胧直至达到痴迷，是带有感情色彩的，可无论它们如何雄、险、奇、秀、清、幽、静、秘，在我的记忆中也只不过如过眼烟云，昙花一现，而故乡的水则不同，它象我心中埋下的一颗生根发芽的种子，永远萌动，永不忘怀，我为它那樯倾楫摧，浊浪排空的威势，感叹不已，久久不能平静。我想，这决不是敝帚自珍，因为中华民族的祖先发源于黄河沿岸，给人类带来文明昌盛的象征，它孕育着母亲的爱，孕育着民族的根。
黄河，故乡的河，它流过荒古的北京人时代，流过野蛮的奴隶社会，流过落后的封建社会，流过半封建半殖民地的时代。它把几千年的水纹图绘在两岸无数的峭壁之上，它把几千年的历史刻制在灾难深重的中华民族的心灵之中，它决不是一条害河，而是一条爱河，如果没有黄河，就没有我们村，也就没有了我。我们村，三十年代就是红区，抗日时期，八路军的一个炸弹厂、一个纺织厂就设在我们村，物资靠黄河渡口往来运送，贺老总在我们村住的时间最长，现在年长的老人一提起贺老总，便谈笑风生，好象年轻了一样。象奶奶讲述的那种“斗地主、拉豪绅”的情景，我根本没有见过，而在我的记忆中，黄河是勇猛的，灿烂的，雄伟的，壮丽的。
春天，它象刚刚苏醒的小伙子，蕴含着无人知晓的秘密和难以形容的壮阔，玉关九转，拍岸吞峰，飞流直下，虎啸雷鸣，日夜召唤着人们，好象说“一岁年纪一岁心”，“一年之计在于春”，我们村的父老乡亲，除耕种一点点口粮田外，都靠这条河维生。青年人，天不怕，地不怕，一般都出远门，搞航运，挣大钱去了，中年人一般守着家门，做点生意，靠摆渡挣几个小钱，老人妇女一般都提着篮儿，等在岸边，船一靠岸，给旅客送点吃喝，增加一点收入，我小时候也常跟父亲跑前跑后，晚上回家把搭裢里的钱币往土炕上一倒，犹如《一千零一夜》里的国王那样满足，那样富有。
夏天，它象成熟的壮汉，古铜色的身板浑黄浑黄，心怀壮阔，志气昂扬，汹涌澎湃，奔腾向前。我是最喜欢夏季的，三伏天，大人小孩，浑身上下，一丝不挂，在这黄泥水里尽情游荡，累了躺在沙滩上把滚烫的沙粒拥上赤裸裸的躯体，出一身热汗，格外爽快，比住进“星级宾馆”还舒服，每到这个季节，远近的人都跑到我们村来“沙浴”，既不花钱，又能治病。
秋天，它象捉摸不定的怪人，一夜流沙，缓急无定，纵横粗犷，喜怒无常。有时晴空万里，洪水猛至，有时大雨滂沱，却安然无恙，它受七个省份的自然雨量调节，它受黄河两岸人民治理控制。因而“靠水吃水”风险很大，我们村河滩地的庄稼早种早收，不然“立秋处暑”的大水就会象一头饥饿的猛兽把人们辛劳一年的果实一口吞掉。不过往往在这时，我们村的人就可以发点小财，将上游露天煤矿冲下来的煤块和水面上的浮柴捞住，可供一两年的燃料，讨厌的是，洪水季节，水井经常被淹，常常吃的是黄河的混水，虽经沉淀，水终是泛白不泛清，说来也怪，混水养人，男人英俊，女人俏丽，“米脂的女人，绥德的汉”可能就来源于此。
冬天，它象饱经风霜的老人，深谙世故，沉稳持重，理智澎湃，气度不凡。仍然有一种老当益壮、志在千里的豪气，两岸二尺厚的坚冰，洁白如玉，走上千军万马也不屑一顾，河水中小舟似的冰凌撕裂出震耳欲聋的轰鸣，汹涌的河水似沸腾了般猛烈翻滚，太阳出来给河水整个镀了一层辉煌的金黄色，使涌动的身姿幻化出无数丛白色的冰花。我们村的渡口船四季不停，就是在数九寒天，也同样运货渡人，这时你要是置身其中，能不感慨，能不动情，能不歌唱，能不欣狂？
故乡的水，是我生命的水，它赐于我力量，赐于我智慧，它仿佛是一副人生良药，无论谁见到它，无不产生灵感的沟通，无不产生追求的理想。要是过去不明显的话，分别三十年后的今天，我才发现，水对我的感受是那么鲜灵，那么明快，那么清沏，那么光洁，它永远光滑，永远湿润，永远洁净，永远富有生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