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朝晖
姥姥已是近八十的人了,一生堪称多舛,但凭着倔犟的个性,活得却也硬朗。
姥姥只有姨妈和我母亲两个闺女,在母亲刚刚5岁的时候,作为全家支柱的姥爷便去世了,接下来的几年里,姥姥一个人拉扯着两个女儿,给一家财主当佣人,含莘茹苦,总算挨到了解放。用姥姥的话讲,“如果共产党再晚来几年,谁知道我们娘儿仨现在啥模样哩!”
以后姥姥又找了个老伴,就是我们兄妹几人小时候最喜欢跟他玩儿的那个好老头。我们认定他是天底下最好的姥爷,又奇怪母亲怎么从未叫他“爸爸”。姥爷是个木工,会打好多家具,我们家现在用的两个小板凳还是他专门为我和弟弟做的,算来已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好老头”姥爷一晃也已去世近20年了。
姥姥的房里,一直挂着毛主席像,一尊汉白玉的主席像自打被她恭恭敬敬“请”回来后,就总是供在显眼处,她时常念叨,“没有毛主席,咱孤儿寡母的早不知死哪儿了,她们俩女娃子还想读书?哪儿有钱哟!”毛主席逝世那年,恰巧我那“好老头”姥爷也走了,回家处理丧事的母亲回来说,相濡已沫20年的“好老头”猝亡,本已对姥姥打击不少;毛主席的逝世,更令她悲痛欲绝,仿佛害了一场大病似的,人也一下子怏怏了许多。
之后,每逢有人带她去北京玩,她总是一不逛公园,二不转百货大楼,只是一遍遍地要看毛主席纪念堂。由于每次排那么长的队,到跟前却只能呆那么短短的几分钟,所以她便一次次地排队,一次次地看,看一次,哭一次,哭罢了,还要看。
姥姥这一生中受的打击之一便是国庆表弟的去世。国庆表弟是姨妈的大儿子,由于姨妈两口子起初的工作单位太偏僻,’加之“文革”肝期他们兵工厂更是忙得不可开交,因而从半岁起,国庆便放回张家口的姥姥身边,是她老两口一天天养大的。在国庆身上,姥姥倾注的心血,应该讲比对两个闺女还多。不幸的是,10年前,在华北那次全球嘱目的军事演习中,作为某部炮班班长的表弟却由于一个事故牺牲。这消息,大家对姥姥一直保密。可是,日子久了,久经磨难的姥姥又怎么会没有察觉?只是大家不告诉她,她便也不问,时常一个人对着表弟的相片发呆,私下流泪。只有平日自觉不自觉地总是将表弟挂在嘴上:“这几根木料是想着国庆转业回家成家用的。”“这茴香馅肉饺子是国庆最爱吃的。”……
姥姥这么些年来,与两个女儿真正在一起的日子算起来可不多。当年迫于经济因素,品学兼优的姨妈只能含泪放弃上大学的机会,进入一所管食宿的技术学校上学,毕业后先是在吉林某地工作了几年,又调到河北曲阳一座大山深处的军工厂,一干便是20年,其间回张家口探亲的次数可谓屈指可数,而每次探亲假除掉花在汽车、火车上的以外,在家的日子,少得可怜。而我的母亲,从张家口医专毕业之后,先是在河北唐山工作,继而又随父亲一道调到西安工作至今,也一直未在姥姥身边。后来,姨妈千辛万苦才调回毗邻张家口的宣化市工作,之后大伙儿又磨破嘴皮,这才说动姥姥从张家口搬到宣化,图个姨妈在她身边,好照应。可她到宣化后,还是一个人住小平房,很少到近在咫尺的姨妈家去,说是怕人家嫌埋汰,搞得姨妈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除了天天来看她而外,就是写信向母亲诉苦。近几年,随着年事渐高,老人各方面的疾患亦开始出现,因而身为医生的母亲便数次要接她来西安同住,省得三天两头跑医院。可她来西安只小住了不到一年,便义无反顾地回去了,只说不习惯。
姥姥这一辈子最犯忌讳的,便是爸爸这个二女婿。想当初,当听说女儿找的对象亲家公是国民党军官、家庭成份是地主时,她一下子便翻了脸。根正苗红的工人阶级怎么能同“反动派”结亲呢?她硬是不同意女儿的选择。可更为任性的母亲也不认她的卯,坚决地嫁了父亲。随着岁月的推移,“阶级斗争”这根弦也不象以前绷得那么紧了。宽厚的姥姥也慢慢发现,这个“地主”家庭的“少爷”女婿不但在学识、人品上无可挑剔,而且在尊老爱幼、待人接物上也堪称可圈可点。于是,她不但接纳了父亲,而且遇事也愿意同父亲商量,请他帮着拿主意。这个“殊荣”可是两个女儿都无法享受的。去年回去探亲,我曾同姥姥打趣:“如果当年由于您反对,我妈没同我爸结合,您会后悔吗?”“会。”姥姥坦然答道,毫不迟疑。是啊,即便当年阴错阳差,父亲与母亲失之交臂,也只能怨那个“亲不亲,阶级分”的混沌世纪,作为没有上过学的劳动妇女,姥姥又有什么办法?
去年夏天,父母、小妹及我们小家三口人,一齐到宣化看姥姥。几年不见,她明显衰老了许多。可在这一周里,心情又格外的好。特别是看见我的女儿,她的重外孙女都可以满世界跑了,更是喜不自禁。
我们走的那天,她尤其伤感。尽管前一晚上母亲几乎又拉了一夜的家常,第二天一早姥姥仍早早起身,为我们装好煮鸡蛋,在晨曦中目送我们向火车站走去。塞上早晨的风清冷清冷,不时将几丝白发拂到她的额前。走出很远,回头去看,姥姥仍站在那儿,默默地一动不动。
我们又回到了这个远离姥姥的古都,又开始各人不同的工作,上班、下班、出差、开会,然而这一次回来之后,大家对姥姥的思念与关切似乎较之从前浓郁也沉重了许多,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