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乾坤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大凡读陶诗者,无不对此而津津乐道:那清幽闲适之心境,很有些养生的禅机在,悠然远望,山色娱情,直是诗中有画的。
尝记三十二年前,不才来西安求学,便将此佳句铭刻于心。学校在城南大雁塔侧,终南山历历在目。也难怪,最近距离二十余公里,故尔看得真切,遂也以悠然之句相慰藉。不错,陶渊明所指的南山,乃是庐山,匡庐奇秀,甲天下山,即使是晋宋之交的乱世,见此山亦觉悠然,何况是承平之世。
予生盛世,何其幸运,虽未睹庐山,却见了终南。听唐人吟咏之句,知终南亦有灵性,便也意足心满。
春和景明,看山色呈秀,恰似翠屏娱人眼目:“长安百万家,家家张屏新,”真教人佩服好眼力,好手笔。朗朗夏日,分野中峰变,阴晴众壑殊,自蓄蕴着一种情势。秋正肥时,南山与秋色,气势两相高,是何等沁人心脾。冬日清廊嵘峻,终南阴岭秀,积雪浮云端,又是何等意境!长安依终南,终南映长安,相得益彰,奇妙。四季见南山,四季心悠然。著名学者霍松林先生住居陕西师大,以“望山楼”命名书斋,山者,必是终南山无疑。
只是我碌碌尘世,但渐觉汽车多了、人口密了,鸟儿少了,污染繁了,不知从哪一天起,方发觉终南山也渐行渐远,而模糊,而缥缈,竟而至于“??。”望南山之不见,慰心愿于何年!
后来蜗居七楼,楼多高,我多高。尝戏谓:得天风半缕,地脉一窍。孰料登斯楼也,却是烟囱煞风景,嚣嚣车马喧,雌风扬灰尘,噪音聒耳边。望穿秋水,一年之中见南山者能有几日?因而当见之时,更是饿眼贪婪。按时下某些才子们的说法,要“读”山的。我不会“读”,只有看,看不见了,只好去寻访。那日去了南山,一饱眼福,得意之时,又独立南峰最上头,不料看出了麻烦:回头下望人寰处,不见长安见尘雾。猛可里记起,全世界污染严重的城市中,便有西安的大名。遂自己怨悔,不该上山,不该下望,上了望了,心情大为不适,套用杜甫的话说,就是“自非旷士怀,登兹翻百忧”的。
下得山来,八水之外,又见“九水”绕长安——那耗费大气力修成的护城河,更是浊臭逼人。浐灞污染了,沣皂污染了,泾渭何尝没污染。如今再要说泾渭分明,那只是“黄”、“黑”有别,实在无“清”“浊”之分的旧梦。古人尝对“泾水一石,其泥数斗”赞美不已,岂不知那流失的水土,正是大地之膏血。以牲牺环境去发展经济,说得轻些,是犯傻短视,说得重些是自我残杀。人一旦失去生存环境,又侈谈什么的宏图大略?去年秋季,西安空气刺鼻数日,人已不堪忍受,逼得省气象局负责人谈原因——还是污染所致。所以住在西安,近而遇此,不能悠然,远望而偶见南山,也是悠然不得。那到底是愕然惘然,还是喟然慨然?是萧然木然,抑或是黯然凄然……然然然,粘粘粘。“然”愈众而“粘”愈重,“粘”愈甚而“然”愈多。见南山,复杂的感情既一言难尽,只好以“X然”来敷衍一番了,“予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