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娜
从小时候起,每逢假期回到外婆家,见过外爷、外婆后,第一件事,就是给羊栏里的羊妈喂一块点心,然后,才和表姐表弟们疯了一样地玩耍。这个习惯一直延续到我上大学。其实,后来吃点心的羊已经算不清是当年那羊妈的第几代孙女,但它们都继承了祖母或祖祖母的外型与秉性,很是可爱。
听外婆说,我生下来后,白天呼呼地睡,天一黑就精神抖擞咿咿呀呀,憋得一心想干好革命工作的妈妈精疲力尽。二舅舅从云南去北京开会路过西安,见到此景大发雷霆:“我们抛头颅洒热血打下的江山,正处于欣欣向荣的建设中,岂可让丫头片子拖后腿,下放到农村去!”于是,八个月的我,让舅舅残酷的大手一挥,活生生离开了母亲的怀抱。顶着拖革命后腿的帽子,回到了被舅舅们革了命,分了田地财产,但还是地主的外婆家。迎接我的除了外爷外婆,还有这只漂亮、温柔、高贵的羊妈。从此,我们便相依为命。
飘着膻香浓浓的羊奶,把我吃得白白胖胖,妈妈从城里回来,抱着亲着让叫妈妈,我一张口竟是“咩——”,活脱脱一只小羊羔子,逗得家人笑,妈妈掉泪。平日里哭闹得紧了,外婆便抱我到前院看羊。拖长了声说:“哦——娜子她羊妈,你娃来了,你看她乖不乖?乖——!”我便渐渐地平息下来,在外婆怀中睡着了。跚跚学步了,摇摇摆摆在走到门前扶着高高的门槛,对着门外喊:“哦——羊妈,你娃乖乖。”
外婆说,自从我刚能翻过门槛时,每天去喂羊就雷打不动了。不论外爷带回来河滩上的野草,地里间下的谷苗玉米秧子,还是我和外婆挖回来的芨菜,都是羊妈的美味佳肴。小手抓着一把嫩草,努力翻过大门槛,常常跌跟头,就哇哇大声哭,羊妈急急跑过来又被绳子拽回去,团团转着叫着。当我看着羊妈掀起温柔的嘴唇从手里轻巧地地衔过草时,又破涕为笑了。记得是小学二年级的暑假,那年出奇地热。清早趁着凉爽,家家都把羊放到河滩吃草,赶晌午端天大热前再牵回来。村西头燕娃就是中午忘了牵羊,他家那只又高又壮的黑山羊活活地晒昏了再也没醒来。一天中午,外爷让阿勋表弟去牵羊,他怕热赖着不去,又让阿良表弟去,舅妈心疼独生儿子不舍得让去。眼看着日头悄悄向西挪去,羊妈在野地里不知怎样干渴怎样受热,我不忍心,便自告奋勇去河滩牵羊。表弟阿良恶作剧藏起我的塑料凉鞋,我越急越找不到,一赌气索性不穿鞋了。光着脚板踩在滚热的地上烫得生疼,只好抠着脚趾快快地走。下了河滩走在草地上脚下不烫了却又烙得慌,只好一蹦一跳地向前行。
河滩荒无人烟,突然一个念头闪过,狼会不会来?狼来了我是跑还是上树?是蹲下摸石头砸狼的豆府腰还是解下裤带套狼的尖尖牙?种种假想使我恐惧又使我兴奋不已,紧张得目不转睛连脖子都僵硬起来了。为了壮胆我学起了羊叫,小羊找妈妈的叫,母亲找孩子的叫,温柔的叫,焦急的叫,远距离的叫,近距离的叫。我扮演着各种角色边走边叫,引得一路上的羊引吭高歌、和声此起彼伏。
终于看到了我的羊妈,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急忙上前拔下羊橛,打道回府。羊妈欢快地摆着漂亮的棕色尾巴,像骄傲的公主一样走在前边。回头却看见三爷家的羊正可怜兮兮地望着我,好象求着把它也带上走,心一软就跑过去,接下来是聋子舅舅家的羊,六婆家的羊,仰舅舅家的羊,东家的羊西家的羊,直到手里再也攥不住缰绳才为止。
六、七头羊踊着走着,我在后边被拽得踉踉跄跄,不一会儿便满头满身的汗,浑身热得象着了火。村东头有一眼井,水渠里蓄着残留的井水,渴急了的羊争先恐后向水渠奔去,你向东我向西乱了阵,只有我和羊妈往回家的路上挣。外爷说过,受了热的羊,猛然喝冷水会激出病来的。我拼命拽往缰绳把羊往回拉。突然,手上一阵钻心的疼,原来是缰绳上铁链子尖扎进了右手大拇指,我尖厉地嚎哭起来。炎炎的烈日下,寂静的田野上,瘦小的我一边大声地哭,一边孤立而徒劳地搏斗着。已记不清是羊儿们喝足了水顺着熟路回到了家,还是我力挽狂澜把它们赶回了家,只记得我满脸泪水满手血,声嘶力竭地跌倒在前院时,手指却是再也不能伸开了。迷迷糊糊躺在外婆怀里,当外爷把我攥得发白的手指头掰开,拔出扎在肉里的铁尖时,我就疼昏了过去。昏昏噩噩地睡到第三天才醒来,害得外婆连着几个晚上颠着小脚去村外给我喊魂。事后,我得到了一贯疼我的外爷严厉的训斥和三婆塞给的两个热鸡蛋。
后来上大学的我回到家乡,清晨还是早早起床,牵上羊妈,踏着柔柔的青草,扫落浓浓的露珠,它随意地吃,我随意地走。极目向滩里望去,一抹河水逶迤而来,像条迎风飘逸的本色丝巾,那般纯美那般洒脱。便深深地呼吸,肺腑为之清新,便猛张双臂,血脉为之舒畅,便生出许多感慨,立下宏伟目标雄心大志。直到外婆站在后院喊吃饭,才一前一后,一步三摇悠哉游哉踱回家去。
午后的阳光软软地暖人,躺在房后的麦秸垛里看书是最惬意的事情。铺着厚厚的麦秸,四周弥漫着麦草的清香,随心所欲地卧在草堆里,任凭头发衣裤沾满草屑,云里雾里自由遨翔。每每这时,羊妈总是静静地陪在身边,用它的身体暖着我,时不时伸出柔软的舌头舔舔拿着书的手,耳边缓缓地响着羊妈单调的咀嚼声,我便常常在这世界上最温馨、最动人的催眠曲中,把书阖在眼上,睡一个庸赖的午觉,做一个不知所云却非常甜美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