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惠
人生很残酷,际遇总是不期然,似乎是冥冥中的定约,令你蓦然回首,触目惊心。
太平间之与我,永远是那遥远清晰的两扇小窗,永远包含了温馨的眷恋和对生存的恐惧。
那时节,我尚未入学,随军在新疆北部的一个小山沟,早出晚归、忙忙碌碌的父母无暇于我,只有我和爷爷蜗居于那两间简陋的平房里。
爷爷坐在古老的榆钱树下捻线、纳鞋底,我抱着爷爷的腿咿咿呀呀地唱样板戏,或者一个人跑到军旅外的戈壁滩上游荡,数不清的蚱蜢和蚂蚁窝,溢满我幼小心灵的乐园。
那一日去军犬室,走过一栋没入地面的房子,引起了我的好奇,我竟然从两扇离地不高的窗户里看到一间整洁的屋子,小小的,只有两张床,铺着雪白的床单,干干净净。那种造屋的独特,环境的幽僻,令人神往,令我狂喜。
我一下就喜欢上这个“角落”,我的阿波罗神殿。
摘一些沙枣,逮一些蚱蜢,捏一些泥盆泥碗,我倚坐在窗棂边,仔仔细细欣赏这无人顾及的“清静之地”,想象着花样摆放我曾在画片上见过的家具,在小屋演绎着一些悲悲喜喜的故事。
这是我的精神财富,在物质极端贫困周围全是成人的世界里,我欣喜它的纯洁、完善,我满足地徜徉在自己静谧的心界里。
一种骄傲、一种成就感每天激励着心中的太阳冉冉升起。
我流恋于窗前,常常陷于痴想。
但是那两天,家里突然空气紧张,爸爸医院的解放军叔叔阿姨来回穿梭,妈妈破天荒不值班,无事可做、心惊得我赶忙躲出去、躲到自己的领地,晚饭时蹭回家,却见姐姐也回来了,爸爸躺在床上,妈妈在哭。爷爷呢?
坚强得怕拖累儿孙的爷爷,硬忍住癌症的剧烈疼痛直至生命将息。
第二天一清早,我们去太平间告别,那么多人慢慢地走,慢慢地走,却走到了我熟悉的那两扇小窗前。我的心猛烈地跳动了,我第一次走下台阶进入我梦系魂牵的小屋,可是那从无人住的雪白的床上,却躺着我至亲至爱的爷爷,我的头“嗡”地一片空白;这是死人的“极乐世界”。
恐惧使我视“领地”为“禁地”,那两扇小窗,却常常黑黝黝地望着我,遥远而清晰。
父母终于割舍不了乡情,在我上初中时,从新疆转业回到了革命圣地——延安。
父亲就像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我们五个子女和永远年轻的母亲在绿荫下无忧无虑、快乐地生活。
可是,幸福总是这么短暂。
父亲18岁当兵,人藏剿匪,进疆驻守三十年,终于积劳成疾,在病床上瘦成一把。看着父亲眼中荡着对世间的留恋,对五个未成年子女未偿的心愿,我的泪汹涌而出,怎么会,怎么会呢?我伟岸如山一样的父亲。
在医院太平间冰冷的水泥床上,父亲安祥地躺着等着入殓,我不能忍受,不能忍受失去人生的坐标,不能忍受失去深沉父爱,不能忍受这残酷的支离破碎的亲情。
少年的梦,醒得这么早。
时至今日,人们常常羡慕母亲:五个孩子五个大学生,其中两个军医校毕业,真有福气呀,母亲欣慰的笑容里却总有一抹遗憾。我知道,是父亲,他没能等到这一天,没能看到孩子们在贫寒无助的境界中发奋图强,造福社会。
常去西安大姐家看母亲,也喜欢四医大那绿色军营特有的氛围。进出后门的路上,有一座旧旧的老式房子,就那么古怪地站着,走得多了,不免好奇。大姐见怪不怪地:“那是太平间。”
我如被电流击中,那两扇小窗,遥远而清晰地浮现。泪,从心底涌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