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郗林
大学毕业的时候,我掉进了市地方志馆的古书堆。那年我整三十,连个对象也没有。下了班真不知该干什么。
地方志馆斜对门是实验剧场,过去老演秦腔,人头攒动。这些年秦腔没人看,也放起了录像。
一个冬日的星期天,我发现那剧场上映录像《战争风云》,喜上眉梢,献上人民币八大毛,兴冲冲进了剧场。
剧场里人很少,不超过三十。前两排坐了十几个半大小伙子,一律的长发,一色的雪花牛仔裤,各式的新潮皮靴,人手一支带把儿香烟。其他十来个观众,三三两两散落在剧场里,看模样,有干部,有教师,有大学生,是些文化人。
美国驻德武官亨利会见希特勒……意大利的赛马盛会……德军在波兰狂轰滥炸……罗斯福总统接见亨利……浩大的场面,鲜明的人物,我被深深地吸引。
“卡卡卡卡卡,卡卡卡卡卡”前排的半大小伙子们使劲跺脚。天够冷的。我也轻轻跺起脚来。
“太凉咧!”“莫(没)意思!”“换个热火儿的!”半大小伙子们这一吆喝,我才明白他们冷的不光是脚,还有眼睛。
放映员没反应。
“换个热火儿的!嘭嘭嘭,夸夸夸!”半大小伙子们有节奏地踢打着坐椅。
这录像是看不安生了。
三三两两的文化人,互相望望,莫可奈何。这些不学无术的小痞子,家就住在附近,那是招惹不得的。
“嘭嘭嘭,夸夸夸!”小痞子们斗志正酣。
终于,操纵放像机的人从乐池里爬了上来。是个中年干部模样的人,站在戏台上,谦恭地对观众说(西安话):“啊,今儿个天气嘛,是有些冷。同志们嘛,啊?要求放映些‘热火儿的’,是可以理解的。啊,是这,请稍等一下,我给咱寻一盘儿热火的带子,换上!”
说完就下了乐池。
《战争风云》还在苟延残喘,恰好到了第一次出现的爱情场面:亨利的儿子拜伦和犹太姑娘娜塔丽互表爱心,越靠越近。
跟着就是接吻。
刷——小痞子们静了下来。其中一位还发出了由衷的赞许:“合适(西安话读作‘活屎’)!”
正吻得深沉,忽然就黑了银幕。放映员大约在埋头换录像带,没注意到“同志们”已经热火起来了。“慢些慢些!”“再放一会儿!”“把这一股节儿看完些!”“包子包子,把包子拔完!!”小痞子们的叫嚣震荡着剧场。
西安的市井青年把接吻叫“拔包子”。这个“拔”字用得还蛮贴切,既传达出接吻的力度,又描摹了接吻的音响。接吻时总会发出些响声,其中自有一些“吧吧”“拔拔”的妙音。
银幕上的“包子”已夭折,无情地打出了繁体字幕,从右向左竖排的演职员名单,森煞喧嚣的音乐,港味浓重的国语。
小痞子们很快转移了情绪,重新兴奋起来:“热火儿,热火儿!”“合适,合适!!”
“怎么能这样不讲信誉?”“这剧院太不像话,职业道德哪里去了?”操着文绉绉的普通话,两位学者模样的人起身离席,边往场外走,边小声嘟囔着。其他文化人也纷纷退场。
我也只好撤退。白扔八大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