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庞一川
人生如果没有精彩的一笔,那他这一生肯定不精彩。
陕西工人作家张敏的散文很精彩,张敏的小说很精彩,张敏的电影电视剧也精彩。而张敏最精彩的,也许是惨不忍睹的一幕,却很少有人知晓。
20年前,张敏在西安3546厂当工人,活是极苦极累的。那天贾平凹和几个朋友在他家喝酒,酒逢知己千杯少,贾平凹谈了一篇小说的构思,张敏讲了一篇散文的构思,大家举杯相碰,看谁能立马完成。
张敏忽地跳起来,要上班了,那天他上中班下午4点到半夜。朋友们说,那你就上班吧,我们继续天南地北海阔天高。
张敏骑着那辆除了铃不响的自行车,翘着屁股埋着头二十里路往工厂赶,心里却想着那篇散文。可是时间呢?他要上班,他没有时间写那篇散文了。
进了车间,换好工作服,他陡然看见在他操作的机器不远处,躺着一块包装箱板,那块木板上有一颗明晃晃的大钉子,钉尖仰面朝天。
他扫了眼四周,工友们都在换衣服,抽烟喝茶。他走上前,他用左脚在钉尖上轻轻踩了一下,钉子毫不客气刺穿了他的鞋底,他忙弯下腰,双手按着木板,抬起了左脚。
他顺手想将木板扔远点,谁知那木板竟翻着斤头改变了方向,哐的一声,落到了距他机器更近的地方,钉尖是仰望苍天,那寒冷的光是一道嘲讽的光。
工友们开动了机器,张敏也开动了机器。不知怎么搞的张敏竟三番五次地瞅着那钉子,那钉子也三番五次地瞅着张敏。张敏心里想,咬着牙踩上去便是工伤,便有假条,便有了时间。有时间肯定能完成那篇散文。
他问自己,张敏你小子敢不敢踩?你还算是当过兵的人。嘿嘿,你算哪门子兵?喂,是小子娃就踩上去,踩呀,快踩呀。呔,怎么你怕了?你没种了,下软蛋了,你这个懦夫,你这个胆小鬼,我看你将一事无成。机器还在转动,张敏的眼睛又扫向那块木板。他说,不,我敢踩,我怎么不敢踩呢?我连这点血都不敢流,我连这点疼都忍不住,我还算个男人么?想着,他便走了过去,左脚便义无反顾地踩下去,闭上了眼睛。
当工友连他带木板抬进了卫生所,当大夫从戳透的肉中将钉子拔出来,一股黑红的血便跟了出来,疼痛和汗珠也跟了出来。而张敏却连哼都没哼。
消毒、清洗、包扎,这一切张敏全没看见,他看得最清的是大夫龙飞凤舞的病假条,分明写着休息一周。
张敏一拐一扭地出了厂,跳上自行车奔回家。贾平凹和朋友们正吹得热火朝天。他们问这么快就上完班了?张敏说喝酒喝酒。当他送朋友出门时,贾平凹看见张敏走路有点斜。
伤好得极快,那颗钉子这辈子却跟定了张敏,留下了绿豆大的疤,不疼不痒。如今每当张敏稍有松懈偷懒,看见那绿豆大的疤痕他便又毅然地坐在桌前。
那晚上他一气呵成《献给母亲》的散文,也是他终生难忘的处女作。没过多长时间,《献给母亲》发表于解放军文艺,1978年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