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戴醒
第三次被约写纪念妈妈的文章了,总是不想动笔。妈妈走了近百日了,记忆时时被抛回3个月前的那个周日:二舅突然打来电话,告知妈妈病重。控制不住内心升腾不已的幻想与渴挈,如果世界能定格在那之前的一天,不再游移转动,该有多好!
下飞机时得知妈妈被害,脑子里除了一片空白之外,只看见妈妈的一双手。那双常常搂住我肩头、握在我掌心的手,那么纤细,又那么温热。分开两年半,我终于又可以见到她了,死亡却横在我们中间。死亡是什么?死亡就是她的手不再有体温,心不再有跳动;死亡说我伸手上前时,握住的只能是漠然的冰冷。
我欲哭无泪。
我办好了妈妈的后事。看望了年迈的姥姥,又回到远隔万里的女儿们的身边。我的灵魂出窍了,追随妈妈,作了一次天上人间的遨游。阴阳两界的界线在那时荡然无存。
今天的我,坐在写字台前,有一种死后重生的感觉。
我不再怕看见妈妈的照片和遗物。我开始愿意向人叙述妈妈的故事,我不再回避。
我失去了一位母亲、师长和朋友。我的生活从此起了根本的变化。这种变化多么深远,我还无法预料。但跟其他失去母亲的人相比,我是幸运的。妈妈留给我的,不仅有无穷无尽的回忆,还有几百万的文字,那是她生活、思想和感情的记录。这些天,通过整理阅读她的作品、日记和信件,我对她又有了更深的认识和理解。我真正悟出了许多人一遍遍说的话,她的灵魂不死,思想不死。我们母女之间的交流,又进入了更高的层次。
回顾妈妈和我共同走过的道路,共同拥有的时光,是我走向真正康复的第一步。我的眼里,流出了实实在在的泪水。我为自己,为妈妈感到欣喜。我毕竟是戴厚英的女儿,我身心流淌的,是属于生命的血液。我要让妈妈的生命,一个强者的生命,在我和我的孩子们身上得到延续。
我出生的时候,父母分居两地。妈妈—个人无法带我,不得不将我送到安徽姥姥家抚养。儿时的我,跟着被打成右派的姥爷、姥姥一家下放农村,从此与泥土花草相伴成长。回想起来,当时对妈妈的印象并不深。隐隐约约记得的,是等妈妈回乡的情景。妈妈每年都回去,每次都带很多好吃的东西,好看的衣服。我懂事以后,一到妈妈快要回来的时候,总要搬个小板凳,坐在村头小河旁,翘首盼望。远远看见妈妈背着包快步跑来,就大叫大笑着扑上去。
真正和妈妈一起过家庭生活,是我十二三岁的时候,我被妈妈接回上海,和她一起住在作协宿舍里。我立即喜欢上了我的妈妈,因为她是那么地温柔又活泼。我刚到上海,一口安徽话,总被同学欺负。家中没有父亲(父母在我5岁时离异),更成了同学们取笑的把柄。人性的邪恶在无知的顽童身上,恐怕表现得最赤裸裸不加掩饰了。我夜里常常做梦哭,哭醒了发现总在妈妈怀里,妈妈也在流泪。妈妈的臂膀能遮风挡雨,躲进她怀里我心中就感到安全、踏实。出国这么多年了,自己怀里也有了两个小小的生命,最日思夜想的,还是妈妈那温暖的怀抱。她走之后,我接连做了两个相似的梦,梦见妈妈将我搂在怀中,告诉我:不要哭,不要怕,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妈妈,你远离人世,依然做着我的保护神!
妈妈跟我,更像是朋友。我们家从小到大,都是吸引我的同学朋友们的地方。妈妈从来不摆大人架子,不装腔作势。她喜欢跟我们一起嘻嘻哈哈、疯疯癫癫。跟她,我们什么都能说。不管是我,还是我的朋友们,在生活、交友上遇到问题,都可以全部告诉她,她则放下手头的事为我们分析、解难。那时我情窦初开,多愁善感,总觉得自己长得丑。妈妈就逗我:我的女儿长得不错啊,小嘴大眼睛的,又这么聪明。要是鼻子再高一点,脸再长一点,五官再分开一点,那可就不好了,要倾国倾城,天下大乱了。直到把我逗笑为止。
但是,妈妈也有厉害的时候。初到上海不久的一天,我在班上被男同学打了,在教室里哭。老师不但不惩罚打人的同学,却让我“立壁角”,因为我是“乡下人”。脸肿着回到家,告诉了妈妈。妈妈没有像往常那样搂住我安慰,反而骂了我。她说:我们不欺负人,但也绝不让人欺负。明天到学校,你打那同学。老师问,就说是妈妈教的。第二天,我果然一进教室就给了那男生一巴掌。从那以后,我不允许自己被别人欺负——起码在武力和尊严上。用手腕和心计的,当然除外。妈妈教的东西里,最缺的,就是这两样了。
高中的时候,我自作决定进了垒球队。本来读书就不怎么用功,凭些小聪明,这下成绩就直线下降。妈妈试图说服我退出球队,我却振振有词:打垒球,将来考第一医学院可以降低标准20分。妈妈生气了,拍了我一巴掌。那是我记事起她第一次打我。她说我没出息,不想靠自己努力,却靠别人降低标准。在她的“高压”下,我退出了球队,成绩恢复了正常。
回头看去,妈妈这一生,自始至终,贯穿着自尊、自爱、自信和自立的精神。对我,她也正是这样教育和要求的。
在我和事业之间,妈妈努力地平衡着。当时的我并不明白。如今自己有了两个孩子,才逐渐体会到她作为一个单身母亲的艰难。由于工作,她常去外地。每次出门时,操心的就是我的去处。我有自己的小朋友,很想请小朋友到家里来陪我住,可以无拘无束,大闹天宫。可妈妈总不让,她不放心。于是就把我托付给她所信任的成年朋友,找得最多的,是她的同事小钱。小钱当时正谈着恋爱,出去“荡马路”时也带着我这个“电灯泡”。
正赶上我考大学时妈妈又必须出去开会。无奈之下,她将我蚌埠的大姨接来,照顾我日常的生活。两个星期在家自由复习,我是真正的“自由”了。除了玩,只做数学题,因为数学也好玩。别的课全拉下了,临考前去学校接受老师的检查,才认清“现实”,大哭起来。最后是在老师的个别辅导下过了高考的那几天。复习一门,考一门,妈妈回来后,得知情况,一句责备我的话也没说。等通知那些天,她一直守着我,对我说,如果我这次考不上大学,她将一辈子不能原谅自己,因为她在关键时刻离开了我。朋友劝她:孩子第一志愿是华东师大,你是师大出来的,有那么多朋友。去跟他们说明一下情况,让学校照顾照顾。妈妈却不。她从来不做这样的事,也不会为女儿去做。女儿的路要靠女儿自己走,不能靠妈妈,靠人情。平时还常去师大看望老朋友的她,那些天,却绝对不在校园内露面。没想到最后我竟然考进了师大生物系。接到通知的那天,妈妈笑啊、跳啊,比我还高兴,还得意。只是从此以后,她很少出去开会了。能推的就推,推不掉的,就自费将我带上。沾妈妈的光,我跑了很多地方,结识了不少朋友,这也是我生命中一笔不小的财富。
妈妈很重感情,和家乡的亲人一直保持着联系。这种联系,不是单单用钱可以衡量的。关于妈妈经济上帮助亲人的事,已经说得够多的了。但这当中,妈妈所做的,并不仅仅是付出,也有得到。
妈妈不是个会算帐的人,没有能力在现有的钱中斡旋运作,过出最富足的日子来。因此我们曾经很穷,很苦,月底常出去借钱。但即使在那样的时候,妈妈也没有断过给家里寄钱。对她来说,这不是一种负担。她所要的幸福,远远不是自己吃得好穿得鲜,也不是伪善的施舍。她的快乐来源于对她所爱的人最实际的帮助。能使一家人生活有着,她再苦,心里也高兴。而我们的亲人,在那苦难的岁月里,又何尝少给过我们?姥爷、姥姥在政治上被困、经济上潦倒的情况下,养育了我十几年。舅、姨们既做我的老师,又做我的朋友,在我无父的童年生活中注入了多少爱和关怀!妈妈成名前后,在政治上一次次地被打击、歪曲,是亲人的关爱使她过了一关又一关,走了一坎又一坎。由于妈妈,家乡古朴小镇上的亲人们对时事有了少有的敏锐。每当风吹草动,就有一封封的信从南照、颍上、蚌埠飞来,送来许多的安慰和鼓励。妈妈和这个大家庭的交往,永远是双向的。家乡的亲人,是她生活中不可分割的—部分。
我将妈妈的骨灰送回了南照镇,在姥爷身边安葬了。妈妈是淮河的女儿,终日在淮河与淮河之外的世界间来往奔波,她太累了,该回家歇着了。她和家乡的亲人、家乡的土地终于合为一体了。那一块开阔的黄土地,连着上面姥爷和妈妈的坟头,永远地印在了我的脑海里。我捧回一把妈妈坟前的泥土,供在家中。南照,将比从前更是我梦系魂萦的地方。
妈妈也有惶惑的时候。她是人,有人的欲望和要求。面对诱惑,她总能克制和超越自己,为别人着想和付出。在今天的社会里,我不敢说她的境界是高尚的。不管是当今的中国还是美国,多数人的肚皮都被欲望填得满满的,堂而皇之地拼命追求满足尚嫌不够,还谈什么克制、超越!就是我,也时有受到诱惑而动摇的时候。因此我常常开妈妈的玩笑,说她早生了一百年,太理想、太痛苦。其实我知道,即使是晚生一百年,妈妈仍会是个痛苦的理想主义者,因为她太善良、太无私,她永远是属于未来的。我感谢妈妈用一生教了我。我努力做到和她一样,热爱亲人、热爱家庭、贡献、付出。这使我在欲海横流的现代社会里,心灵能保持一块净土。
送走妈妈的时候,正好我离开中国整整10年。这些天来,我一遍遍地问自己:为什么要出国?为什么要离开她?如果我还在上海,就不会有今天的事了。退一万步说,如果我不出国,她生命的最后10年,也不会这么孤独。 (待续)
戴厚英1991年在安徽
戴厚英与萧乾
戴厚英与女儿、外孙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