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富民
伫立无字碑前，我沉思良久。
这是一通高大沉重的巨碑，据说约100吨重，巍巍乎立于乾陵司马道东侧，经千年风剥雨蚀，电击雷劈，却依然傲对苍穹，端庄肃穆。
这是一页冷峻深沉的史籍，据说是女皇武则天所树，不载一言，任后人或褒或贬，不铭一字，数百代有毁有誉。
面对碑上那漫漶的狮马升龙，蔓草云纹和斑驳苍苔，我仿佛看到鞭答杖虐下的苦役石匠们在挥汗叩石，沥血镌雕，然后用心血，用生命，书写这石质史册浸透他们血汗的沉重一页。然而，留在这世界上的，仅是这通闻名遐迩的巨碑和它的女主人武则天的盛名，又有谁知道叩石者何？镌雕者何？
马克思说，人民是历史的主人。而历史往往忽略了的，忘却了的恰恰是它的主人！
对着无字碑上林林总总的题刻，我感慨万端。武则天何以立一通空碑，至今仍是一桩公案。或日女皇襟怀博大，气宇非凡，树碑无文，是己之功过，让后人评说；或曰女皇淫虐，秽德丑行，罄竹难书。褒贬分明，毁誉掺半。
正统的史书，对武则天自然是贬斥的。先皇唐太宗的才人，竟然做了他儿子高宗的皇后，最后公然皇袍加身，堂而皇之地登上皇帝的宝座，改唐为周，真乃大逆不道，罪该万死！
然而历史还是开了个不大不小的玩笑。在那个封建极权，男尊女卑的时代，就是这个大大违背了封建伦理道德的女人武则天却真真正正做了皇帝，而且执政达21年之久。朝野上下，山呼万岁，异国临邦，俯首称臣。毋容置疑，武则天毕竟是中国历史上最伟大的人物之一。她上承贞观，下启开元，以她的雄才大略和铁的手腕取得了皇位，巩固了政权，也开创了大唐帝国的辉煌。
武则天在世，对她的歌颂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武则天自然是“圣明”，是“英主”，是国家和皇权的最高代表，是绝对权威。武则天晚年，也做了不少糊涂事，任用酷吏，虐杀无辜，但谁也反对不得。直到武则天下世，人们才渐渐地恢复平静，恢复理智，恢复真实，于是才有了章怀太子李贤懿德太子李重润和永泰公主李仙蕙夫妇等人冤案的昭雪，这些冤鬼才得以享受遗骨从河南迁来陕西陪葬乾陵的殊荣。
自古以来，帝王墓前是不树碑的，而武则天却破了这个先例，在她的苦心营造下，乾陵司马道两侧对称的树起两通巨大的石碑，西侧是唐高宗的“述圣纪碑”，东侧是无字碑。述圣纪碑是武则天撰文，中宗李显书丹，歌颂高宗李治文治武功的。无字碑自然是为武氏所树。
武则天为自己树碑却不肯撰文，“己之功过，留待后人评说。”武则天真有这么高尚么？我想未必。前不久，考古工作者在无字碑上发现隐约可见的3300多具方格，我想武氏生前，就为她撰写了碑文，她想要给自己一个盖棺定论，她不想让后世恣意贬损。但在她下世之后，朝廷里拥武和反武势力展开了尖锐激烈的斗争，有个叫严善思的官员就公然反对武氏与高宗合葬乾陵。中宗李显迫于形势，只好采取妥协、中立，一方面维护母后声誉，坚持让母后与父皇合葬乾陵，另方面又放弃为母后铭刻碑文。这大概应是无字碑无字的真正原因。
历史的悲剧恰恰就在这里，封建专制主义的浓重阴影千百年来，一直笼罩这块古老的国土，人治代替法制，专制代替民主，奴性代替理性，历史常常蒙上阴翳。官修的史书常常掺杂虚假，掺杂矫饰，甚至是非颠倒。
而对这通高大的无字碑，我不禁哑然失笑。武则天是幸运的。她在被封建卫道士们臭骂了一千年后的今天，却倍受赞誉和青睐，就连迫不得已而放弃镌刻碑文也成就了她襟怀坦荡的美德。倘女皇有灵，在窃自得意之时，难道不觉得有点滑稽可笑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