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双民
今年是牛年。一提起牛,我的心里就充满了难以名状的复杂情感。
我的父亲十二岁开始给本村一户财主家喂牛,在牛圈里一住就是五年。十七岁时,他进城到一家牛皮坊当学徒,后来就有了自己的皮坊铺子。在城里的二十五年中,父亲天天和牛皮打交道,身上总是有一股皮硝味儿。父亲是1953年回到乡下老家的,一回来就买了一头大犍牛。舅舅来看父亲,对他说:“你这人真傻,听说要人社呀,不少人都在卖牛,你反倒买牛!”父亲说:“我买牛就是为了人社,总不能空着手入社吧!”
建社时,父亲当了社里的副主任。牲口合槽时,没有饲养室,父亲就腾出我家的一孔砖窑洞给社里当饲养室。父亲当了十几年干部,每年春节都要到社里的加工厂替饲养员喂几天牛,为的是让辛苦了一年的饲养员能回家过个团圆年。
“文化大革命”开始后,父亲被打成牛鬼蛇神,在加工厂喂牛的屋子里关了二十多天。父亲只能靠着牛槽蹲着打瞌睡,连吃饭也是母亲送到“牛棚”里的。
从“牛棚”里出来不久,父亲被安排给队里去喂牛,饲养室就在我家那孔砖窑洞里。有一天父亲正低头给牛拌草,一头牛突然把头一摆,牛角撞伤了父亲的右眼。伤口发了炎,父亲疼得在炕上打滚,家人和亲戚都劝他把饲养室的事辞了,他却不听,一天也不离开饲养室。那些日子我天天陪着父亲住在饲养室里,看着他整夜地呻唤,不知陪着他流了多少次眼泪。后来,父亲的右眼完全失明了,饲养室的事也终于辞掉了。
1969年后,被打倒的大队干部陆续又上了台,他们多次来我家看望父亲,动员他出任加工厂的厂长。父亲摇摇头说:“我只留了一个左眼,左眼本来就不好使,你们还是另选人吧!你们要是相信我,就让我到加工厂喂牛去吧!”于是父亲又当上了加工厂的饲养员。为了把牛喂好,父亲每天都要到沟里拔一捆青草。一晃又过去了十年。父亲的身体已大不如前,视力也更不济事了,可他仍然不愿离开加工厂。实际上最后那几年,加工厂那两头牛是母亲和父亲—起喂的。
土地承包后,父亲一直想给家里买一头牛。1985年春节我回家探亲时,父亲已因病整整一个冬天不能下炕,可他却对我说:“你回来带了多少钱?我想买头牛。”我说:“买牛谁喂呀?谁使呀?”他认真地说:“我喂,我使。”我差一点笑出声,说:“就凭你这身体?”他倔犟地说:“我身体好着哩,等开了春,我就能下地了。”
开春以后,父亲的病并没有好起来。牛后来还是买了,是那年夏季和大哥合买的。牛一买回来,父亲就要去看,母亲说:“老大已经赶着牛种谷去了。”吃早饭时,父亲趁母亲到地里去送饭的机会想去看牛。一个人从坑上溜下来,柱着棍子,出了门,出了村,他在通往田间的大路上一步一步往前挪着,两条腿不住地打颤,越来越不听使唤,终于“口扑嗵”一声倒在了大路旁,再也没有站起来。
我接到电报赶回家时,父亲已经去了,如今算起来,这已经是十二年前的事了,那一年,也是牛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