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魏雅华
在人的记忆中,常常会有许多美妙的定格。在我的记忆里,便有这么一张:
一九九六年秋,北京。
午夜。
我下榻在朝阳门外大街上的航空大厦,住在第十五层的一个房间。客寓京都,午夜不寐。思潮如涌。我披衣起来,推门走上阳台,才一走出房间,便惊呼一声:
美哟,北京之夜!
我的脚下是北京的万家灯火,眼前是朝阳门外那条十里长街。成千上万辆奔流不息,首尾相卸的汽车,车前耀眼的大灯,车后多彩的尾灯、把这条前不见头后不见尾的大街,变成了一条奔流不息的彩色长河。
天上,洒落着淅淅沥沥的秋雨。这雨使这夜变得更加美丽,这雨激活了所有的色彩,使这些色彩变成了色斑、光环、亮点,在这条彩色的河里流尚、汹涌、激荡。
在我的眼里,这雨几乎是彩色的雨,红黄橙绿青兰紫,美得让人眼花缭乱。有了这雨,那街道便成了河床,那一辆又一辆的汽车,像是一尾又一尾的渔船,汽车的灯光竟不像那汽车的灯光,像是万点渔火。……
看着看着,我像是悟出了点什么。
有一个指挥家,那是一个白发皓首,目光严峻,唇弓含笑的指挥家。他站在指挥台上,雷达一样的眼睛在扫描着每一个乐手,每一个音符,每一次琴弦的颤动,都必须遵守乐谱架上凝集了作曲家的心血,闪灼着作曲家才华的乐章。
这成千上万辆的汽车,像一个巨大的交响乐团,或是载人的轿车、小巴、中巴、大巴,或是豪华的大旅游车,或是衣衫褴褛、鸠衣百站的长途汽车;或是载货的客货两用、小三轮汽车、“东风”大货车,“解放”五吨车,或是“坦桑克拉”二十吨的矿山车。就像交响乐团的小提琴、中提琴、大提琴、倍大提琴、萨克斯管、单簧管、黑管、小号、圆号、长号、铜鼓,他们的目光盯着指挥家手里闪光的指挥棒,那棒是一种语言,一种既严厉又温和的语言,一种既冷峻又柔情的语言,告诉你或停或行,或起或伏,或轻或重,或急或缓。
十字路口的红灯、黄灯、绿灯,那就是指挥家手中的指挥棒,指挥家严厉的目光,指挥家无声的语言。
这是条河么?
不,它是共和国的血脉,是共和国的大动脉。
那红灯、黄灯、绿灯指挥的岂止是交通?
那行驶在公路上的,又岂止是汽车?
共和国像一架巨大的、飞行在洲际之间的空中客车,正在它的跑道上加速。它的眼睛必须紧盯着跑道两边的红灯、黄灯、绿灯,号志灯。这些灯告诉它,该在哪里启动,该在哪里拐弯,该在哪里刹车。
站在这高高的阳台上,我不禁感到一种沉重的使命感。
看着看着,我想起了另一个夜晚。那是在日本的东京,我住在樱花大酒店三十七楼,那一夜也下雨,也是秋天。不过不是午夜而是凌晨。
同样,我也站在这样一个阳台上,呆呆地欣赏东京的夜色。
天还没有破晓,正是甜梦最酣的时分。城市尚在梦中,街中的车远不像现在这样多,这样车水马龙。但街灯也如北京如此明亮,如此多彩多姿,也许更辉煌些。
我远眺万家灯火,近看街灯幽幽。就是在这样的时分,街上也还有不时驶过的汽车。
楼下便是一个十字路口,路口的红黄绿灯在自动切换,交通警察早已下岗,这讯号大约一分钟转换一次。
街上的车不多,几分钟才驶过一辆。但我发现,就是在这样的夜晚,也没有一部车敢闯红灯,我仔细地观察了十几部车,只要一看到黄灯,便会减速,看到红灯,便刹车,而且都在停车线后。最有趣的是一部豪华的“奔驰”车,开来的速度很快,看到黄灯便减速,但车停下时,前轮仍压在停车线上,开车的人像是吓了一跳,忙将车又退后了几米,老老实实地等在那里,尽管其时既没有另一方向的车辆通过,也没有警察监督执法的眼睛。直到黄灯亮了绿灯又亮,他才驾车通过十字路口。
我想,若是在我的家乡,早呼啸而过了。哪有如此“傻帽儿”的司机?
我回国后深为日本人开车的那份耐性所感动,这并非是个别国民的那份憨厚,而是一种严格的法制轨道的制约。
红灯、黄灯、绿灯是那样神圣!它应当享有那种尊严。
一九九六年冬,北京市宣布,在所有的十字路口,设立录相监控,看看谁闯红灯。
监督机制的完善是一个法制国家的重要特征。
红灯、黄灯、绿灯岂止在街上、十字路口才有?岂止是用来指挥交通?
我浮想联翩了。
也许,就是在那天夜里,我萌生了一个念头,为共和国写一部书,这部书的书名就叫:
《中国:红灯·黄灯·绿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