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韩福定
母亲出阁前虽算不上大家闺秀却也能称得上是小家碧玉。可是，她没有我三个姨的那般好福气，凭着如花似玉的容貌嫁到城里，而是下嫁给了我父亲——一个种着爷爷留下的十来亩薄地的乡下人：就因为她的牙难看。她的三颗门牙不但大，而且突出唇外许多，使得上嘴唇终年挨不着下嘴唇，为此，她不知流了多少泪，对姥姥姥爷更是耿耿于怀，他们不管母亲当年如何要求都不同意她换牙。
父亲是个老实巴交不识几个字的庄稼汉，娶了个长相虽有点不雅却是知书识礼人家的闺女，自然喜欢得很，所以，父亲第一句话就问母亲：“你要啥，尽管说。”“我只要你帮我换掉门牙。”母亲红着脸回答。父亲一愣，埋着头半晌没有回答。别看父亲总是埋着头干活，可他心里亮堂着呐，母亲之所以愿嫁给他，还不是因为她的牙，如果答应她的要求，脸说不定就会变得像三个姐妹一样漂亮，到那时，她还能安心么？父亲吱唔着，难为地说：“换上三颗金牙，怕是要十几担米呢。”母亲叹息一声，淡淡地说句：“那就以后再说吧。”后就与父亲过起了男耕女织的平淡生活。
母亲像众多的劳动妇女一样温顺善良，而且很坚强很能干。家里上要服侍年迈的公婆，下要哺育四个幼子，农忙季节更是跟着父亲泥里水里打滚。因此，母亲不但没有受到乡邻们的奚落，反而备受他们的敬重，父亲对她的牙齿更是格外的“青睐”。尽管母亲一天到晚生活在温馨的氛围中，但她那颗还不老的心使她常常在深夜里暗自叹息，有时禁不住泪沾枕巾。“自私”的父亲回想起母亲的点点滴滴，甚觉愧疚，抛开狭隘的念头，想着法儿逗乐她，母亲很明白父亲的心思，一次对父亲道：“其实我都已是三四十岁的人，也不该讲究这些了，只是，我心里总有个疙瘩，不除不快啊——”
后来，母亲的心事不知怎的给奶奶知道了。在一次母亲给奶奶梳了头发后，奶奶拉住母亲的手，眼里噙着混浊的泪水道：“孩子，这么多年委屈你了，我这里有—百多元钱，拿去把牙换了吧。三宝（父亲）那儿我去说。”母亲一听赶忙挣脱了奶奶的手，连连说：“不要不要，我早已习惯了。”“别说傻话，哪个女人不想体面（漂亮）一点，快拿着拿着。”母亲接住奶奶硬塞给她的钱，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哇—”地一声哭着扑倒在奶奶怀里。
当天下午母亲就兴高采烈地上了医院，在医生准备给她打麻醉针时，母亲不知何故犹豫起来，牙终未换成。噢——原来她想起了躺坐在床一天到晚咳嗽不止的公公，想起了已是大人的女儿至今还没穿过一件像样的衣服，想起了胃病时常发作的父亲……
去年年底，母亲突然说其中的一颗门牙痛得厉害，公休在家的二弟急忙带她去医院。一检查医生说要拔掉，二弟就把我“呼”了去。二弟把我拉到一边低声道：“不如趁这个机会把妈的三颗牙都换了。”我一想，对呀！于是，我高兴地向母亲说了，可是，万没料到母亲竟死活不愿意，而且还狠狠数落了我们几句，“我都这么大年纪了还装假牙，钱没处花啦？兰兰（我的女儿）、良良（二弟之子）一个要升高中一个要升初中，有钱花在他们身上，将来有了出息，我死就瞑目了。”我和二弟面面相觑，正再想劝说，二弟朝我使了个眼色，趁母亲不注意，迅速与医生耳语了几句。当母亲看到自己的三颗门牙一个接一个“咣当”掉在手术盘里再想“骂”我俩时，她已无法说话了，因她的舌头也麻醉了。这时，我看到母亲投向我俩嗔怪的目光中分明流溢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喜悦和激动。
女人在没有成为母亲之前，往往是娇小的单纯的甚至是狭隘的，而当她一旦为人妻为人母后，她就会将整个身心整个的爱毫无保留毫不吝啬地奉献出来。这是我从母亲身上读到的。
